我發現,原來,我跟何臨甫竟然有著許多的共同點。
我們都是左撇子,除了寫字,不擅右手。
我們的右頸里都有一粒小小的梅花痣。
我們都有一個壞病,喝湯永遠剩一口,就剩一口。
還有,我喜歡甜食,熱衷漫畫,看武俠劇,只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堂堂倫敦大學醫學碩士生何臨甫,居然跟我這個小子相比,亦是不逞多讓。
一日午後,我趴在他面前,懶洋洋出一本書,隨便翻到某一頁,把那個什麼人構造圖翻來覆去研究了無數遍之後,笑瞇瞇地:「何先生,我確認了一件事。」他很興趣地揚起眉來:「哦?」我點了點那張紙:「我是這個,然後,」我小小比畫了一下,「你是這個。」
他的臉很是認真:「為什麼?」
我聳聳肩:「誰你抄襲我的習慣。」
他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樣:「我比你大,誰抄襲誰?」他斜睨了那張紙一眼,有些嫌棄地用指頭點點那瘦骨嶙峋的肋骨,「我有哪一點像它?」
我一本正經地:「氣質。」
他搖頭嘆氣,搖之再搖,嘆了又嘆,我瞪他:「老人家高壽幾何?」這麼心事重重滄桑滿腹?
他幾乎是滿眼帶笑地把我拉到邊:「若棠,你是一直這麼調皮,還是,在遇到我之後?」他笑得眼睛幾乎也看不見,「看來,我以一己之犧牲造福了很多人。」
我繼續瞪他,瞪著瞪著,再也撐不住,伏在他前,陪他一起笑。
慵懶的下,我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夕西下,笑到渾然忘我。
那個下午,我們支了這輩子所有的快樂。
沒過多久,臨甫提出,要正式跟我訂婚:「我們去跟伯母挑明好不好?」
他來家裏過幾次,當然,在母親面前,他跟我永遠保持著間隔三人以上的距離。我撇,不急,以後有的是時間揭穿他的真面目。
他看上去有點忐忑地:「伯母會怎麼說?」他向來是乖寶寶兼品學兼優,見慣了眾人的追捧跟褒獎,總是覺得母親對他的態度有些疏淡。我曾笑他:「我媽一向就那樣。」對我不也如此?
他還是有些忐忑地握住我的手:「若棠,我從沒向人求過婚。」
這這這是什麼話?我幾乎暈倒,好像我求過似的。沒辦法,誰我喜歡上一個不折不扣的書獃子。我只有安他:「沒關係,我媽不會難為你的。」其實,我心裏比他更沒底。第一次男朋友,第一次向母親攤牌,我完全不知道母親會有怎樣的反應。不過,我隨即安自己,何伯伯不是母親的朋友麼?
臨甫進了書房。我心頭如同小鹿狂撞,坐立不安地在外面等待。
沒過多久,他出來了,我細細觀察他,臉看上去似乎很正常。我跟著他溜出來,他牽著我的手,走到人稍的一個街角,轉過來:「你猜。」
我屏息。
他慢慢展開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炫目微笑:「伯母說,讓我回去徵求爸爸的意見。」
我愣了半天之後,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
他盯著我,緩緩地:「若棠,等我。」
我低頭,眼角竟然不爭氣地有點了。
臨甫回去十天了。
臨甫回去半個月了。
臨甫回去一個月了。
……
他回去了,一直杳無音訊。
在這期間,母親一病不起。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母親早已罹患肺癌。
在我上次回中國以前。怪不得總是神不濟,怪不得總是夜夜咳嗽。我送院,天天去陪伴。
而且,短短幾天,的艷彷彿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一下子老了十歲都不止。
總是一副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比以往更沉默。那雙依然麗,卻空無比的眼神,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時不時心生寒意。完全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明明全痛徹心肺,卻從頭到尾一聲也不吭。如果說以前是寡言,那麼,現在就是完完全全的漠視。
漠視所有的一切。
我做不到。一方面擔心的病,另外一方面,臨甫,我牽掛著他,可是,他怎麼還不回來?
一直一直,都不回來。
心似雙網,中有千千結。
我已經心力瘁。
母親一日比一日憔悴。開始咳,一口接著一口,彷彿永遠沒有盡頭般。
大夫對我說:「把接回去,想吃什麼就給吃什麼。」
我接了回來。我日日陪著。
很厭倦,皺眉道:「你怎麼還不去上課?」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回答。又皺眉,不耐煩地:「這麼大一個孩了,也不知道打扮打扮,天襯衫牛仔的。」從床上半支起,「去把那個箱子提過來。」
打開那個超大的,印象中我從來沒見過的箱子。我幾乎驚呆。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緻的服,從晚裝到旗袍,從休閑服到職業裝,應有盡有,樣式獨特而別緻。凝視著,很久之後,隨意拈起一件淺藕旗袍:「來試試。」今天的神似乎出奇的好。
我意興闌珊地穿上,打量著我,難得地微笑了一下:「你個子高,材又好,很合適。」我默然。
仰頭看向天花板,深深嘆了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的眼底,緩緩滲出了一滴眼淚。
我抑制住心底的酸,小心翼翼地:「媽……」
睜眼看我,眼裏是我從未見過的複雜,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傻丫頭,以後,你要苦了。」眼中的淚越蓄越多,最終滴滴墜落,「若棠,對不起。」
母親孤孤單單地走了。
當天晚上,我給自己泡了杯釅釅的花茶,凄凄惶惶地一個人坐在客廳的壁爐前發獃,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直到窗外傳來了咿咿呀呀的聲音。母親是浙江人,生前最喜歡聽越劇。
以往,每當這個時候,都坐在這張搖椅上靜靜聆聽。
鐘聲敲過了十二點,我終於哀哀慟哭。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年前的今天,母親生下了我,二十年後的同一天,消失不見了。
天地茫茫,只剩了我一個。
恍惚中,我聽到電話鈴聲在響。我滿臉的淚,手去接。我聽到一個模糊而哽咽的聲音,從千山萬水外飄來:「若棠,若棠,若棠……」
我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抓到一稻草般,我張手去抓,拚命去抓:「臨甫,臨甫……」
我聽到電話那端拚命抑的哭泣聲。那個聲音,悲苦得無法形容。
我也痛哭不已:「臨甫,臨甫……」臨甫,你知道嗎,我……失去媽媽了……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但是,仍在不停地哭。不知過了多久,電話猝然就斷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在向我告別。
一個星期後,我向學校辦了休學,孤一人上路。
母親不在了,我需要一個肩膀依靠。已經將近半年沒有臨甫的消息了。人海茫茫,我只剩了他一個。
我憑記憶找到了曾經溫暖的那棟房子。門前一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我木然。其實我明白,其實我早就明白,臨甫這麼長時間沒有音訊,一定是出了什麼重大的變故。
所以,我平靜地,一字一句地聽著旁一個中年婦人跟的朋友聊天:「何太太這次真是大難必有後福,病治好了不說,佳兒佳婦的,看著打心眼裏都開心。」
我轉,一步步向人群聚攏得最多的地方走過去。我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看去:
何臨甫先生、方家蕹小姐訂婚典禮。
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在熱地招待客人。而他呢,他就站在那兒,很消瘦,臉沉寂,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旁站著的,是一個言笑晏晏的子。
才貌,都是很好很好的。
我輕輕撥開人群,我走近他。
他看到我了,他的臉遽變,彷彿想要說些什麼。我靜靜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恭喜。」
他瞬間搶上前,眼圈竟然紅了,他微帶哽咽地:「若棠。」
四周一片輕呼和竊竊私語聲,然後,我看到何伯伯跟何伯母了,他們急急過來,臉十分難看,何伯母的臉上,悲哀的,痛恨的,無奈的複雜神。
我的手輕輕一揚。
他面如死灰地盯著滿地的狼籍。
我轉。
我聽到後傳來的那個聲音:「若棠,若棠,若棠……」和何伯母低低的哀求聲:「臨甫――」
片刻之後,他們統統消失了。
相見,爭如不見。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最斷腸。
走在校園中的那個人,彷彿還是原來的我,我專心致志繪畫,飽專業老師的褒獎,同學們待我都很好。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突然死去。
我開始最烈的煙,喝最烈的酒,我夜夜失眠。
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讓我重歸清醒。
我付不起現在這套房子的房租,我準備搬出來,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住下。一個悶熱的午後,我整理出很多東西。套的紅木傢,瓷,手工藝品,已經統統被我賣掉。整理到那個大箱子的時候,我輕輕打開。
綢的,純羊的,絨的,外套,大,旗袍,連,靜靜殘留著那天母親的氣息和話語,帶著二十年來的殘缺記憶,一點一滴,湧上我的心頭。
「若棠,你長得太快了。」
「若棠,你怎麼老不記得帶傘?」
「若棠,這學期的學費在桌上,自己取。」
「若棠……」
「若棠……」
我不再想下去。我把所有的服傾倒出來。這些華服不適合我,不如統統捐出去。
我是一個薄的人。
到後來,我索把箱子翻轉過來,力覆在地上,然後,我看到那兩張薄薄的紙片。我拈了起來。
一份是我的出生證明,上面列了兩個名字:AronldHode、MEIShan。
另一張,是母親留給我的:
他有恩於我。他從未向我瞞有妻兒的事實。我不曾後悔。
對不起,兒。
我看了看,再看了看,十分平靜地將它們又放了回去。我因為酒麻痹而昏沉的腦子開始刺痛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閃電從窗前劃過,我手中的服猝然掉地。母親,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
你早該料到的,所以,你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來告訴我。
AronldHode,何舯坤。
窗外,傾盆大雨瓢潑而下,閃電一道接著一道,我坐在地上,一片狼籍。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昏昏睡去。
我夢到一雙手,輕輕撥開我的頭髮,我夢到一個,緩緩上我的額頭,我聽到一個聲音,焦灼而痛苦地:「若棠,若棠,若棠……」
「若棠,等我。」
是他。
夢中的我,凄楚而歡喜地出手去:「臨甫,臨甫……」
……
我睜開眼睛。
天已經完全黑了,雨仍在下,空的室,除了我,別無一人。
我又做夢了。
我打開燈,輕輕嘆了一口氣。我轉過頭去,卻倏地一驚。
在那條母親生前最的長案幾上,赫然放著一個小小的鐵盒。我的心幾乎也跳了出來。他來過了!
我顧不上打傘,顧不上關門,發瘋般朝外面跑去。大雨瞬間將我湮沒。我大口著氣,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到找,我拚命拚命找,我聽到後的一長串喇叭聲,我置若罔聞。
路口,我狠狠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轉的時候,我看到他了
就在街那頭,隻坐在一輛計程車的後座上,他低著頭。
瓢潑的大雨中,我站在街這頭,看著他,與我肩而過。
「若棠,給你。」
「桂花糕?」我不懷好意地笑,「不是你的最麼,怎麼捨得送給我?」
他扁扁:「你不是很要這個盒子調彩?」不捨。
我拈起一塊糕:「嗯,未吃口水流,好糕啊好糕……」
他的臉變了又變,如一張現的調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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