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看到了於梅。

老總命我去醫院採訪一位抱病堅持在工作崗位的保潔員，等我走出來，路過腫瘤科的時候，無意中往裡面看去，竟然看到了，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還是那麼雍榮華貴，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只是憔悴了很多，的旁站著友鉑還有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孩子。

我的哥哥友鉑，絕不肯彎腰到龍氏報業集團工作，直接選擇了出國，在紐西蘭做建築設計，偶爾也跟我聯繫，但在言談舉止上，終究生分和疏遠了很多。我一早知道，我們兄妹倆無拘無束抵足夜談的再不會重來。

現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麥的映襯著深邃的五減褪了他原有的油味，反而顯得更。他正跟醫生對一份報告指指點點說著些什麼，我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面等。

終於，他們出來了。友鉑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桑筱。」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笑容：「你也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了一聲：「媽。」沒有回答我。的眼神不如遠遠過去清亮厲害了。以前，可以不說一句話就把家裡年輕的清潔工嚇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聽說弟弟，那個昔日著名的紈絝子弟死活不肯讓回娘家待著：「算命先生說你命相不好，回來后，由著克我們大家麼？！」枉暗中給他那麼多，金錢，生意，人。當年他屢次三番調戲安姨，我從樓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為這件事，由出面，家裡一個一個排查，反覆折騰，自始至終懷疑我，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挨過跟父親的好幾記耳。

我只替悲哀。

友鉑看了，朝那個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媽過去。」孩沒有看出我們之間的暗流涌，微微一笑：「好。」沒有很出的五，簡單的馬尾，T恤牛仔勾勒出勻稱的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海外長大的華裔，跟友鉑以前的人比不算驚艷，但看了還算舒服。

我看著他們走遠，的步履竟然有點蹣跚，我不會忘記以前的，是多麼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將，可以煲電話粥一煲好幾個小時，還可以跟父親冷戰，一連持續好幾個月。

畢竟是老了。

「還好吧？」極其客套。我點頭：「你呢？」他還是很客氣：「好。」我低頭，突然有些難過。曾幾何時，他大呼小樓上樓下地攆著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兒去了？」「桑筱，累死了，給哥哥我捶捶背！」「死丫頭，一個子兒都不肯讓，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鉑又是片刻沉默之後：「我這次回國，是跟flona一起，準備帶媽去紐西蘭治病。我們已經在國外簡單註冊，我在那邊開了一家設計公司，我年紀已經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糊塗過日子。還有，我以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可能很回來。」

我也沉默。爺爺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親，他們去了瑞士，小叔小嬸離開這裡去了其他城市。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通知我一聲。

他們恨我都來不及。

他們無地把最後一稻草的希加在我上，卻加速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鈕。

現在，父親在牢里，友鉑也要離開。整個俞家，分崩離析。

忽剌剌似大廈傾，一場歡喜忽悲辛。

我看著他：「……哥……」他打斷我：「你看上去還不錯。」他輕咳了一聲，「這樣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還要強。」

他看著我，淡淡地，「六歲那年，我聽到他們吵架。可是，我還是一直把你當妹妹。十歲以後，你開始慢慢掩蓋自己的真實緒。」他平靜地，「我知道你為什麼拚命省錢，你跟桑瞳明爭暗鬥，我從來不喜歡桑瞳，也算私心吧，我偏幫你，包括婚姻，我希你過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來，我好像幫不了你什麼。」

我垂頭。

「還有，爸爸那裡……」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只是現在，對不起，」他站了起來，「從上，我對你抱愧，從理智上，我無法坦然面對龍太太這一份。」

友鉑走了。

我去了機場，但沒有出面送他。我抬起頭看著飛機慢慢遠去，轉。

我系好安全帶，剛要發車，有人「篤篤篤」敲我車窗。我抬眼，是桑瞳。也來送友鉑。

還是那麼咄咄人的麗，穿著一件寶藍C.K.風，捲髮飄揚，看著我，微微一笑：「我車壞了，介不介意搭個順風車？」

車到半路，側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麼環境改變人麼？」我暼了一眼，繼續目不斜視開車，到HairCulture之類的地方理個新髮型，換上華服，就變了麼？

人的心深不可測，該有多冥頑。

似笑非笑地：「你現在跟以前完全判若兩人。不是著，不是化妝，而是那種神氣兒，以前，無論你怎麼掩飾，你的眼睛裡面總有著慌張驚恐，而現在……」頓了頓，淡淡嘲諷地，「你可以教人移不開視線，看來，龍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歡的評判口吻：「方老師回英國了。」

他抱病而去，沒有出現。

神不變，甚至連說話口氣都不變：「我知道。」

我實在有些生氣，一句話口而出：「那你當初何必追到英國去！」

的臉變了變，只是片刻，又恢復了原先的漫不經心和慵懶：「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的語調漸漸變冷，「再一次追到英國去，再一次他，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後，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有一天，可以過上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從隨的坤包里掏出一支煙燃上，徐徐吐了一個煙圈，「俞桑筱，你是不是過於天真了？你覺得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值得麼？」

我冷冷地：「你不是他麼？」

「？」微笑，漸漸地，的笑容越來越漂浮，越來越虛幻，「是啊，如果我不他，十六歲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認為最漂亮的服，忐忑不安地希他在？他手，我何必飛到英國，不解帶夜夜守在他床前，聽著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來？……」出神般頓住，直到煙頭燃到的指尖，打開車窗，輕輕一彈，呼嘯的風聲穿越我的耳。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不，所以不珍惜。他從未珍惜。」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還穩穩站在這兒。爺爺罵我狼心狗肺，說我白白給敵人賣命，兩個叔叔對我嗤之以鼻，笑我癡人說夢，媽媽勸我一道出國，雖然家業沒了，過後半輩子的錢還不缺，可是，我俞桑瞳從小到大就沒得過第二名，從小到大，俞桑瞳就應該就只能站在萬人矚目的舞臺中央。龍斐陌一宣布娶你，我頃刻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些人們旁敲側擊拚命挖苦我，有什麼關係？龍斐陌鉗制我，在我邊布滿了耳目和親信，有什麼關係？俞氏一倒，多的是人爭先恐後來踩，又有什麼關係？從來這個世上，比的就是誰能忍到最後。」

「我可以從頭學起，從信息源，到發布，到傳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沒有時間，沒有興趣，覺得沒有必要的，我統統開始學。」又點起一支煙，我這才發現，的指尖微微泛黃，「以前我不喝酒，現在一個星期至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煙，現在我幾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極其鄙視憑藉而上位的人，現在……」的臉孔漸漸近我，市區已到，我停車靠邊，坐著回視，良久之後，輕輕一笑：「桑筱，哦不，龍太太，我應該謝你嗎？為我謀得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而憑著它，我終於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願意，還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經做過的犧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推門下車，在轉的一瞬間，淡淡地：「我知道你本不會在乎，你從來都安於現狀得過且過，可是等著吧桑筱，總有一天，我會把失去的，一點一點，全部都拿回來。」

朝前走去。

我踩下油門，駛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個團團的小不點兒撲進了我的懷裡，地：「干――媽――」我的眼睛頓時不爭氣地瞇一條線，自自發地彎腰從屜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話梅，牛乾，巧克力，開心果……：「兜兜，今天怎麼有空來看乾媽？」

一歲半，扎著小辮兒，背著蠟筆小新背包，走路還有點晃啊晃的小妮子忙不迭地抓起桌上的東西往裡塞，一邊滿足地瞇起眼，一邊聲氣地：「想乾媽。」

呵呵，想我屜里的東西更多些吧。我厚道地作出陶醉的模樣，狠狠親了一口。趙兜兜小姐，黃曉慧士速戰速決生下來的寶貝兒是也，聰明伶俐，狡猾無比，就連一向跟小孩無緣的龍斐陌都有點喜歡。

我是乾媽，雖然有點黯然神傷但仍捐棄前嫌握手言和的老總是乾爸。

唉，多麼混的輩份。

撲閃著大眼睛，臭地：「乾媽，把我的包包拿下來，會弄我的頭髮。」我翻翻白眼：「遵命。」繼續對我拚命放電：「乾媽，幫我把包包打開。」咦，支使我上癮啦？我剛想擺出長輩應有的尊嚴，又開始我：「媽媽說，裡面好東西喔，不過，」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POKEY慕斯巧克力棒，一邊含混不清地，「說不敢給你。」

哦？我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我朝不遠看上去很忙碌，始終臉不朝這邊的黃曉慧盯了又盯，鼻子里哼了數聲。能教出這麼狡猾的兒，本道行該有多深！

我不假思索打開，裡面躺著兩張紙。我拈起來看，看了又看，隨即不聲地放了進去。

又一個周末，我走出門外，想起什麼，又折回來：「阿菲，帶上相機。」似乎悟到什麼，跟著我直衝出來。

轎車前，我叩叩車窗，爾後轉：「給你五分鐘。」

十分鐘后，車子里，龍斐陌瞪我：「你到底欠了那個人什麼？」我閉目養神不吭聲。不就為了踐諾拍幾張相片給阿菲拿去差嗎？唉，這個年頭，做人難哪。

寂靜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拿手肘我：「桑筱，今天我們去伯母家。」我煩惱地皺眉，不願地：「你去就可以。」我已經當夠一坨空氣了。那個老太太眼睛像鷹，我看了心裡發憷。

反正不喜歡我。

第一次跟見面，只朝我淡淡暼了一眼，在我遵禮參拜的時候。

第二次見，在結婚沒過幾天，龍斐陌出差，龍飛閣上學，我正在鋤草，不請自來，還帶來兩個氣質不俗穿著時尚的大家閨秀。

一進門就看到我染滿草漬的雙手還有皺的服，蹙眉：「這些事給柏嫂就好，何必自己手？」我撒謊：「柏嫂上街買東西去了。」我聽信佛的念叨過幾次今天是觀音得道日，索給放假，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在家。

老太太哼了一聲，直接進屋。

在外面裊裊婷婷站著的兩個人不約而同輕扇鼻子。其中一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孩子，撇開一副鐵了心要找我麻煩的模樣，長得酷似松浦亞彌。到底是小丫頭片子，連拐彎抹角都不會：「你哪學校畢業？」

我老實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