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勁打來電話的時候，江雪籽正在輸新進一批書籍的書號，接起電話的時候也職業的順口說道：「你好，市圖書館。」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說：「是我。」

江雪籽也愣了愣，不是認不出對方的聲音，而是對於這道悉的聲音會在某月某天出現在電話那端而到詫異。

幾乎每晚，都找出那盤老舊的錄音帶，放進隨聽，好電源，閉著眼聽上一兩遍，而後再關掉電源開關，慢慢眠。

在人生最難的那兩年，是展勁那幾句算不上溫的生日祝語，陪伴度過漫漫長夜。在逐漸習慣在簡陋的小屋獨自過活以後，也是那盤只有短短三分鐘的錄音，幫助在一天的疲憊工作之後放鬆下心神，安然睡。

現在，那把沉靜聽的嗓音就在電話那端響起，聲音的主人正在打電話給，江雪籽屏住呼吸，一時竟然聽愣了。

電話那頭似乎有點尷尬，輕咳了聲而後說：「我展勁。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江雪籽回過神，連忙否認：「不，不是……我剛剛，嗯，電腦出了點問題。」一邊說著，還用力點了幾下鼠，用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電話那頭，展勁無聲的抿起角，連他自己都沒發覺，自己此刻竟然是微笑著講電話的。

「待會兒有空麼，請你吃飯。」

江雪籽看了眼圖書館一側牆壁上的掛鐘，5：45，咬了咬，努力放平音調說：「我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才下班。」

展勁剛點著一煙，一聽這話，立刻把煙從裏拿出來：「這麼晚？」

手指尖摳著木桌邊緣，江雪籽輕輕「嗯」了一聲，又立刻換上輕快的語氣：「沒關係，改天……」

「就今天。」展勁皺著眉吸了口煙，突然覺得口中的煙霧那麼不是滋味兒。指把香煙在手邊的煙缸碾滅，展勁冷著嗓音說：「六點半下班是麼，市圖書館？我在樓下等你。」

說完，也不等江雪籽說話，展勁直接掛了電話。

老肖倒茶葉回來，就看見展隊長狠狠碾掉一沒怎麼的煙，著手機皺著眉頭的樣子。不笑著打趣道：「怎麼展隊，跟朋友鬧彆扭啦？」

辦公室里人都走了。展勁半天沒說話，直到老肖推開門要走的時候才說了句：「是個彆扭的丫頭。」

老肖呵呵一笑，握著門把手說：「人有哪個不鬧彆扭的。肯跟你鬧彆扭，那是心裏有你。」

展勁瞥了老肖一眼，沒說話。

何止是跟鬧彆扭，是跟所有人都擰著一勁兒。昨天在江梓笙家裏，跟江梓遙說的話，他和大哥聽得一清二楚。

等到他和展鋒離開別墅，開車往回走的路上，大哥坐在後座，點了煙，慢悠悠說了句：「那丫頭看著沒什麼膽兒，可不是個容易相的。」

展勁再問他，展鋒就說：「隨時記得跟家人道歉道謝的人，心裏都憋著一怨。你沒看走之後，江梓遙那眼神兒都是涼的。」

展勁記得當時自己說的是：「他們全家上下都不把當回事兒，還能怎麼辦。」

展勁當時的回答則是：「你別忘了。只是個人。只要肯服，有眼力見兒，再會來點事兒，江家本來孩兒就，那些哥兒兄弟能把吃了還怎麼著！」

「退一萬步講，是江老爺子對有怨，可那怨主要針對的是媽，還有那不知道早死哪個犄角旮旯的國鬼子。親爹找不著了，親媽死了，沒緣關係的那個爹不要，就剩這麼個小丫頭片子，你不想想當年江芍蓉在江家多寵！老爺子閨死了，唯一念想兒就這麼個外孫兒，這丫頭是得有多倔啊，讓江老爺子這麼多年都下不來這個臺，全家上下合一塊兌。」

展勁有一下沒一下的摁著打火機，琢磨著展鋒那天晚上講的那些話。他現在有點明白大哥是什麼意思了。

就拿他跟江雪籽幾次面來講，第一次他沒認出來的時候，特別客套有禮貌，好像跟他多說兩句能掉塊似的落荒而逃。第二次在江家，要不是他趁把酒杯往自己這邊倒，故意製造出那麼個親接，恐怕那丫頭等不及自己拉過去跟大哥打招呼，直接坐上他們家司機那車就落跑了。

無論見面還是打電話，跟他跟大哥還是跟自家兄弟，都極盡所能的客氣有禮。明面看著覺得這人是膽小怯懦，實際心裏誰都不怕，本就是不想搭理罷了。

江家上下有意疏遠，可何嘗不是時刻記著跟大家拉開距離呢？人與人的關係是相互的，更何況是流著相同脈的一家人。如果肯放低一點姿態，學學別的丫頭，甜點、會來事兒點，即便有人依舊不搭理，總有人看不過眼，願意跟好好相。就好比那天那個江梓遙，連大哥都看得出他對江雪籽的態度不簡單，這丫頭自己怎麼就沒一點覺呢！

可要是真變了一個樣兒，那還是當初那個古靈怪又冷靜淡漠的江家公主麼？

越想越煩躁，展勁索不坐在辦公室枯等了。

展大隊長以最快速度衝出大樓，驅車趕往市圖書館，站在圖書館樹蔭涼下，叼煙慢慢等！

……

江雪籽從大門出來，見到的就是這麼個景。

夕暖融，天邊一片紅霞，正對著大門口的書涼下，站著一個個子很高的男人。這傢伙鼻樑上頂著墨鏡，裏叼煙，一輕便的黑襯衫黑子，腳上一雙暗綠的跑鞋。手上，還戴著塊亮閃閃的腕錶！

江雪籽走近了，才發現他手腕上戴的就是十幾年前送的那塊。

十年前就值十幾萬塊人民幣，全球限量發行，總共不超過十塊，往後的收藏價值只會直線走高。這東西擺家裏就是個經典藏品，可真戴在手腕上，就顯著有那麼點兒過了。

展家原本就是世家。都說三代看吃，四帶看穿，五代看文章。展家雖然中途險些沒落，可卻是民國那會兒就顯貴的人家。世家代代傳下來的那些東西幾乎已經融進里，從來不用依靠吃穿用度來彰顯。

再加上展勁本人在軍隊待了好些年，漸漸歷練出一子展家其他人所不備的野不羈，從頭到腳沒一件看得出牌子，卻依舊讓人覺得著不凡、儀錶堂堂。好好一個世家子弟，到頭來卻讓這塊亮得幾乎能閃瞎人眼的名表給糟蹋了。

展勁自己倒覺得。剛才在樓底下等得無聊，飛車回到家取回來戴上，這剛站在樓下沒兩分鐘，煙剛點上，正好等到人下來。

一看人來了，展勁立刻把煙掐了，隨手往三米遠的垃圾桶一扔，正中。墨鏡一摘，朝著江雪籽呲牙一笑：「忙完了？」

江雪籽被他這刻意為之的燦爛笑容給弄懵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嗯」了一聲又很快說：「對不起，是不是等了很久？」

展勁刻意放慢腳步，和並肩往停車的方向走：「也沒。」

「你們圖書館每天都這麼晚下班？」

江雪籽遲疑了下，才說：「不是。每周四五到晚六點半。」

展勁聽出話里的停頓，窮追不捨，打破沙鍋問到底：「剩下那三天呢？」

江雪籽含混一答：「就倒班唄。」

「倒班？」

展勁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看著：「你別告訴我，剩下那三天你晚上在這兒值班。」

江雪籽頓了頓，輕聲糾正：「就兩天。」

展勁都讓給氣樂了，拽起就往前走：「你們家是怎麼想的，給你找這麼個破工作！放著你一大姑娘家在圖書館值夜班，你夜裏一個人不害怕啊！」

江雪籽被他攥著手腕，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變化真的很大。又或者那兩年間，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了解他。十幾歲的時候，他明明是冷一人，對待雖然有耐心，但也不是說笑那種。可這兩次跟他接，江雪籽發現這人其實一點都不冷，估計冷得只剩下那張臉皮，沒準還是多年來的職業習慣。

不僅不冷，這人還有點，有點壞，每次跟自己說話都有點要笑不笑的無奈樣兒。江雪籽兀自琢磨著眼前這個人的種種變化，沒想到，其實引起這種變化的主因就是自己。

那天在江家別墅，連展家大哥都被自己弟弟的把妹手段給嚇樂了，足可見這小子平常也不是這麼、壞、貧。要是讓展家其他人或者部隊里的老戰友見了，估計都得給嚇夠嗆。都多年了，就沒見過展家二小子還有這麼一面啊！

展勁問了話，等半天也沒人回答。等把人塞進副駕，關上車門，自己也把安全帶系好，一瞅旁邊那丫頭，還是那副低著頭不言語的小樣兒，不又是一笑：「想什麼呢這麼神，我問你話都不理我。」

江雪籽「啊」了一聲，想起剛才展勁問的話，立刻搖搖頭，說：「不會。習慣了。」

「值班的有一個小單間，在圖書館最裏頭，晚上可以把門鎖起來。裏面有電腦，能上網。外面都是書，也沒什麼可怕的。」

展勁一把方向盤，撇著角笑：「是麼，聽你這麼說，好像還有滋有味兒的。要不下回我陪你一塊得了。」

江雪籽沒有搭這茬，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好像……變化大的。」

展勁側過臉瞅了他一眼，笑笑：「你不也是。」

江雪籽語塞。

展勁又接著說：「過去你每次見我都有不話說。槍啊武庫啊殺人犯什麼的，現在對這些不興趣了？」

江雪籽彎起角：「也興趣，只是……」

「嗯？」展勁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下文，轉臉瞅了一眼，看了眼時間然後問：「想吃什麼？」

只是差距太大，已經不好再問了。

江雪籽默默將這句話咽了回去，重新彎出一抹笑：「都可以。家常菜就好。」

展勁琢磨了下，一打方向盤，直接把車往城外開。

江雪籽看出這是出城的方向，有些無措的看了眼他的側臉，抿了抿角，還是沒說什麼。

展勁現在也有點沒轍。

過去沒覺著這丫頭這麼不好弄，那時候每次見面都是主找話說，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險些讓他招架不來。可中間10年不見，原本只有一點淡漠的變了不說笑的悶葫蘆，跟牙膏似的，問三句才答一句，這覺實在憋屈。

想著想著，展勁也笑了，看著前方的路說：「我怎麼覺得咱倆現在整個調個兒了。」

「過去都是你問這問那，靈古怪的，怎麼現在一見我都沒話說，反倒是我……」展勁頓了頓，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有不話想跟你聊。」

「可現在似乎你也不怎麼搭理我了。」

展勁皺了皺眉頭，故作苦惱的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年齡大，聊起來有代？」

江雪籽沒想到原本的無措和張，竟然會被誤解為有意冷淡，雙手抱懷裏的包包，搖了搖頭說：「不會。」

「我不是……」江雪籽覺到邊投來的凝視目，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一張，倒把實話禿嚕出來了：「我是覺得你變化大的，有點不習慣。」

「而且咱們現在生活圈子什麼的也都不一樣，沒什麼共同語言……」

展勁嗤了一聲，手一打方向盤，把車駛進一條窄道：「有什麼不一樣的。五大家的人你哪個不認識，又有哪個不知道你。再說了，就那些人的破事兒，也沒什麼好聊的。你都不跟我聊，怎麼知道咱倆現在沒共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