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院子里的靜太大，魚薇又正好坐得臨近書房窗戶，樓底下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窗外剛降下的濃濃夜里，伴著土狗「汪汪」的狂吠聲，有人喊了句「老四回來了」，這話對於魚薇來說，就像是聽見了得到特赦的囚犯，整顆懸著的心踏踏實實地沉進了肚子里。

他來了。

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魚薇側過臉，朝著書房的門口去，那個材高大的男人依舊穿著那四年來經常看見他穿在上的黑長外套，他後是幽深走廊里的一片黑暗，而容貌在書房的暈黃燈里清晰可見，側臉的稜角是男人味十足的分明和朗，表卻是萬年不變的似笑非笑。

步霄走進書房時，看了魚薇一眼，狐貍似的對眨了下眼睛。

魚薇看見他臉上慣常的壞笑，忍不住眼停留在他眉梢、角，地又攥住了手心，接著就聽見他對步老爺子開口，語氣完全不像是跟自己的老父親說話，沒輕沒重的，有點欠揍：「老頭兒，新聞聯播都播了，趕下樓吃飯吧。」

步老爺子可能是習慣了老幺一副沒正行的模樣，倒也不介意他走過來要推自己的椅，只是上氣哼哼地罵道：「哼，你還回來幹什麼？每次回家停車都那麼大靜！院子里的花估計又被你給踩壞了！」

步霄笑笑：「那這麼著，下次我離家一里地就下車步行，走著走著再弄個三叩九拜，五投地那種，行了吧老頭兒？」

說完，他彎下腰、作利索地整理了一下父親膝上蓋著的氈毯，鋪平捋順，然後推老爺子的椅，朝門外走。

「你瞧瞧你說的這都是什麼話，你媽聽見能給氣活嘍！小兔崽子，你爹我死了啊？你拜神還是拜鬼呢！」步老爺子吹鬍子瞪眼。

魚薇瞧著這一幕倒覺得新奇，這老父親和小兒子的相模式看似火藥味十足，不停地拌，但其實心裡應該是互相關的。

看了看姚素娟的表，只見老爺子的大兒媳婦此時笑得很愉快，顯然這父子倆平常就是這麼流的……

書房在二樓，老爺子的椅不能下，魚薇還想著平常上上下下怎麼辦時，步霄把椅停妥當，然後走到老爺子前蹲下，作很練地把父親背好，姚素娟在他後幫忙，拿好了老爺子的拐，就這麼下樓了。

「你別看小徽他四叔沒大沒小的，其實老爺子哪個兒的話都不聽，就聽老四的……」

魚薇下樓梯的時候跟在步霄後面，姚素娟跑到邊，跟咬耳朵說悄悄話：「老人家摔了之後，護工、私人醫生都是老四找來的，上上個月老四說要在家安電梯，結果老爺子怎麼都不同意，說嫌吵，他還是找人來安了電梯，果然老爺子很喜歡用，上來下去的都不要人伺候，但每次這小兒子回來，都非讓他給背下去，說不喜歡家裡有個上來下去的大鐵盒子嗡嗡響……哈哈，要我說呀，他就獨獨喜歡為難老幺……」

魚薇聽著姚素娟跟自己咬耳朵說的這些家常話，心道果然是自己想的那樣，步老爺子對自己五十多歲時突如其來的這個晚來子喜歡得很呢，只是上不一致罷了。

一樓已經飯香撲鼻，電視里放著新聞聯播，步靜生看見四弟把父親背了下來，趕把沙發旁停著的另一臺椅推了過來。

晚飯是姚素娟事先就安排妥當的，這會兒擺了一桌，步家除了常年在B市生活的二姐以及這些天一直在國外出差沒回家的三哥，今夜都到齊了，按著年齡長為次序，一一坐下，魚薇本想挨著小輩分的步徽坐，結果在老爺子的執拗要求下，坐在了他的右手邊。

這頓飯吃得不算慢，但對於「食不言寢不語」、規矩繁雜的步家來說，因為老爺子在飯桌上跟魚薇聊天，速度果然比平常的時候慢了很多，吃完飯，姚素娟張羅水果、茶點的時候，魚薇就很客氣地告辭了。

「爺爺，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魚薇跟步老爺子在客廳門口告別，又聽了很多的客套話。

姚素娟熱得恨不得留魚薇過夜，不過也是明白人，怎麼可能留別人家孩子在家裡睡，只能把送到門口，末了使勁地囑咐步霄：「哎！老四，你別把人家小姑娘送到小區門口就覺得完事兒啦，記得送上樓啊！」

魚薇跟著步霄朝院子里走，看著眼前的他頭也不回，只直了胳膊朝後擺擺手，的位置在他後，約能看見他的眉梢、眼角，是上翹的，神輕鬆，走了兩步，他給自己點了煙，接著蹲在地上了幾下他養的那隻「」的土狗。

直到上了車，坐好，他才語氣輕鬆地說了句：「晚上吃飽了麼？」

魚薇心想著剛剛那一桌子菜，幾乎是好幾年沒見過的盛，「嗯」了一聲，心裡卻沉了個秤砣似的，過了一會兒飄上來下半句：「不知道下一頓什麼時候能吃上這麼好的，還不得把自己吃撐了才算。」

步霄坐在駕駛座上，閑閑散散地把在窗外彈煙灰的手臂收回來，低頭笑道：「就吃了半碗米飯……你這麼好養活？」

這邊送完孩子，聽見步霄的車響起引擎聲，姚素娟才往回走，結果剛進屋，就看見步老爺子坐在椅里，電視早就被他按滅了，屏幕一片漆黑，老人家抿著，臉上表相當黯淡。

步靜生和樊清一句話也不敢說，正襟危坐，面凝重，步徽倒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坐在沙發上，裡咬著蘋果，低頭玩手機。

客廳里很難得這樣的寂靜，幾乎靜得人發慌，座鐘沉悶悶地擺著，時間都有氣無力。

「你們是眼瞎了？」步老爺子看見姚素娟走回來、不安地坐在丈夫旁，終於忍不住說道，語畢重重地嘆了口氣。

姚素娟機靈，稍微一點就知道公公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看不出來那孩子過得不好嗎？！」這才是老爺子今天第一次真的發火：「老實跟我說，魚薇姨家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把孩子養那樣兒，了多苦遭了多罪，哪個十七八歲正讀書的小姑娘手心裡都是老繭的！」

姚素娟聽著步老爺子說話，鼻子一酸，當然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雖然上沒說，但誰都看得出來那孩子過得不好：「爸，所以我剛才跟老四說了，回頭讓他跟孩子的姨家聊聊，咱們家每個月打的錢，到底花在孩子上多……」

步老爺子聞聲並沒有再開口說話，鐵青的面沉沉地映在燈里，更顯得沉重，過了好久，他才又嘆了口氣：「唉，那孩子真不知道經過什麼事，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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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開車駛盤山道的步霄也是這麼想的。

夜深沉，漆黑的山裡每隔一段距離才有盞路燈，影影綽綽的樹影隨風拂過發出像是下雨的聲音，正是落葉時節，大風吹卷著無數葉子砸在黑轎車的車，發出輕微的撞擊聲，魚薇副駕駛那一側的車窗卻被開得老大，冷風不斷地灌進車。

從他的目看去，雖然規矩地坐在副駕上，上系著安全帶，但臉完全轉向車窗那一側，出神地盯著窗外，烏黑的短髮被猛烈的強風吹得舞，一張小臉兒完全在冰冷的風裡，也不知道怎麼呼吸的。

步霄對的印象一直都猶如第一印象，在醫院長長的走廊盡頭，滿是，臉上卻沒有表的孩子：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小孩兒。

不過接了這麼多次，四年裡，幾乎每個月他只要得了空閑就會去看，或是在學校門口，或是在小姨家門口隔著防盜門，見過這麼多次，他才偶爾會看見玩大發的時候，不過……那模樣更不像個孩子……

比如現在。

在不認識、不絡的人面前，永遠是安然沉靜，討人喜歡的，就像剛剛在老爺子和姚素娟面前，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是毫不出錯的恭謹、溫順，並且著一極其聰明的伶俐勁兒。

可其實私底下，比那模樣有攻擊力多了。

但哪怕是現在，這孩子在自己面前放下了戒備，的各種舉依舊跟別人不一樣。

步霄見過同齡的這麼多小孩，小男孩、小孩，沒有一個跟魚薇似的，古里古怪，可這一點反而讓他喜歡跟說話，因為他永遠猜不出來下一句會說什麼，哪怕他比大了快一，都覺得看不破。

步霄一邊開車，一邊扭頭看了眼吹猛風的魚薇說道：「小姑娘不都喜歡留長頭髮麼？你這一腦袋短兒，哪個男孩兒喜歡你……」

似乎是因為風聲太大，魚薇沒聽清楚，回過頭，呼呼刮過的大風把的短髮吹散，鬼似的糊了一臉，輕輕地「嗯？」了一聲。

步霄二話不說，裡叼著煙，直接把車窗關上了。

玻璃窗緩緩升上來，接著「咔」的一聲悶響，完全閉合，不留一條，強風瞬時止息，只留孩的滿臉髮。

以為沒聽見自己的問題，步霄繼續不吭聲煙、開車，他那一側的車窗開了半扇散煙味，的夜風掠過他凌的頭髮，出漂亮的額頭，顯得那一雙眼睛更黑亮。

魚薇側著頭靠著窗戶，輕輕捋好頭髮，像是在思考是什麼的，過了一會兒朝他問道：「你喜歡留長頭髮的人？」

的嗓音是獨有的聲線，雖然不夠脆，但輕甜、細，語氣卻是古怪的，畢竟這問題怎麼也不像是個小孩能問的。

步霄聽見忽然的發問，一手握方向盤，一手夾著煙，轉過桃花眼，從眼角瞥了一下魚薇，笑得淡淡的。

這人一笑時，薄邊有兩個酒窩，很帥氣，可眼底著的那一抹小壞，讓他臉上的笑怎麼看都著莫名的邪。

「嗯，」他聲音溫淡清涼，說不出的有磁，說下半句的時候放低了嗓子：「人嘛，還是長頭髮好看。」

魚薇聽見步霄這麼說，眼神放空了一下，不過車裡幽暗，車外漆黑，車前燈是朝著兩人彎曲的前路照亮的，他目視前方，什麼都沒看見。

原來，他喜歡長發……

車裡沉默了一會兒，魚薇才輕輕開口，若有所思地說了句雲里霧裡、不知其意的話：「頭髮長的話，被人抓住特別疼，所以我才一直留短頭髮。」

步霄聽這麼說，忍不住朝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笑問道：「誰沒事兒喜歡天天抓你頭髮玩兒？」

「人打架的話，攏共不就那麼幾招嘛。」

步霄聽見這種回答，簡直啞然，撣了下煙灰，眼裡的笑意卻抹不去：「那誰讓你跟人家打架的？」

魚薇說這話時一本正經：「生氣的話，我當然忍不了。」

步霄開車轉過了一個彎道，沉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那這樣，以後你再生氣，給我打個電話，打架這種事兒還是給男人做。」

魚薇聽見他這話，幾乎是一瞬間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沉了沉嗓音，悶聲問道：「人你也幫我打嗎？」

「我雖然不打人，但讓人難，還是有很多辦法的……」步霄說這話的時候，十足是個懶洋洋的子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