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崇自詡清正, 為了這份好名聲,為二十載,從不肯在錢財上栽跟斗。
也正因這份謹慎, 連廠衛都拿他沒辦法。
但也因此, 姬府里屬實清貧, 本就不大的宅邸, 其中四分之一都劃作了姬崇的水榭。
亭臺樓閣,荷花錦鯉, 他到底是個故作風雅的讀書人。
平日未經允許,沒有人敢擅自進, 但姬崇推開門時, 姬玉落已然室,坐的還不是旁的矮凳,而是他書案前寬大的梨木座椅!
單手支頤,作閑散, 正用著他昂貴的狼毫和賜的白鹿紙, 姬崇臉一僵,那素來端正嚴肅的眉梢抖了抖,險些沒昏過頭去。
姬玉落看到他, 仍舊沒起,抬頭笑了一下, 道:“父親安好。”
姬崇甩袖,背過手去, 老沉的眉頭微微攏著,說:“你如今愈發沒有規矩了, 與霍顯親半年, 姬家的家訓就都忘了?荒唐!”
“姬家的家訓?”姬玉落不解地擱筆, 歪了歪頭,費解地問:“你教過我麼?”
姬崇沒聽出話里別有深意,因他捫心自問,他對姬玉瑤也未曾關心過,他怒道:“你放肆!姬府生你養你,可你敗壞家風,竟還不知反省,如今更是仗著夫家膽大妄為,我看你不僅是忘了姬家的家訓,還忘了姬家的家法!”
姬玉落往后靠在椅背上,“我當然記得。”
斂去那不達眼底的笑意,眼里蹦出的逐漸冷酷,明明只是靜靜凝視著他,卻刺得姬崇有一瞬間生出驚疑的不安。
但也只一瞬間而已。
直到姬玉落說:“當年林嬋送我出京,那一路屬實驚險,畢生難忘。”
如若方才的不安只是轉瞬即逝,那麼姬玉落現在這番話,卻讓他連頭發都立起來了,那張沉穩的面在他臉上分崩離析。
姬崇形一晃,手扶住一旁的書櫥,瓷白的花瓶被失手打翻,“哐噹”一聲,碎片濺起,在姬崇手背上劃出個不深的口子。
他口急促地呼吸,“你、你是從什麼時候起冒充,冒充玉瑤的?”
你看,這便是姬崇,他冷漠又自私,心里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聲,只有他的前途,他并不在乎姬玉瑤的死活,他甚至想不起來要多問一句,姬玉瑤在哪兒。
流著他的,可卻并不重要。
像螻蟻一樣不值一提。
姬玉落忽然覺得,興許更像姬崇。
尤黛月是個滿腔癡的人,得熱烈,所以最后也瘋得癲狂。
恨姬崇恨得要死,于是將姬玉落當了報復的工,太清楚姬崇的死——名聲,名聲就是姬崇的弱點。
所以要姬玉落繼承的缽,要把姬玉落培養最令姬崇不齒的那種人,可惜死得太早,沒能如愿,但連將死之時,都要拼勁最后一口氣告知姬玉落真相,要回到姬家,回到姬崇邊。
的恨都像兇浪,反觀姬崇,他自己就是一灘死水,冷漠自私,骨子里都藏著惡,藏著壞。
而他把這些都留給了姬玉落。
連同一起,長在了的里。
姬玉落在這一刻想了很多,忽然喃喃道:“原來發瘋時說我像你,不全是胡話,怪不得看我那樣礙眼。”
那樣,充滿恨意。
姬崇防備地看著,已然要急瘋了,“你、你說什麼?”
“沒什麼。”姬玉落回過神,回答他的話:“從何時起,你猜不到嗎?”
姬崇幾乎茅塞頓開,怪不得,怪不得顧沒有得手,原來不是沒有得手,是已經得手了!
姬玉瑤,已經沒了!
而那陣子姬家接連出事,姬嫻與遇刺險些救不回來,林嬋發怒,顧死了,老夫人病了,姬云蔻大變……
都是因為,是……。
姬崇咬牙,掌心用力地在書櫥上。
姬玉落淡淡道:“你抖什麼,我又不要你的命。”
這話不如不說,姬崇得更厲害了,但他到底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恢復理智,防備地問:“你想要什麼?”
姬玉落看著他,溫和地說:“我只要你替我做件事。”
把桌前的筆墨紙硯往旁一推,抬著下頷指了指那邊的矮凳,說:“你躲那麼遠做什麼?”
姬崇謹慎靠近,他面上已不顯惶恐,他最擅匿緒了,可繃的廓依舊著不安。
待聽完姬玉落的話后,他那不安被更大的惶然籠罩,噌地一下起:“你要我煽——引導國子監學生閣立長孫?不,不行,先不說當年懷瑾太子一事站不住腳,便是國子監,你、你與霍顯那點事,你以為我在國子監說話,還有用?”
姬玉落提了提眉,道:“人心這種東西最不值錢了,能輕而易舉離心,就能輕而易舉再拉回來,這事不用你心。再說,懷瑾太子的事站不住腳,可你祭酒大人文采斐然,手底下的學生更是字字珠璣,你們能將死的寫活的,這種筆的事,辦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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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嫻與趴在水榭對岸的院子里,那是林嬋的沐秋苑,正往對面探著腦袋。
林嬋也走上前,皺著眉頭長脖頸,道:“有什麼可與老爺說的,還說這麼許久?”
姬嫻與搖頭,道:“不知,但阿姐總歸是有正經事。”
林嬋扯了扯,道:“你啊你,沒出息,日就你阿姐阿姐,你前陣子及笄宴,可來了?”
姬嫻與從窗臺上爬下來,反駁道:“阿姐不來有可原,如今宮里一團,錦衛更是不開,霍府定也不得空,哪還能有閑心赴宴?再說,那宴麼,一頓家常飯罷了。”
正趕上皇帝要死不死,哪家敢辦宴會?
便是你敢辦,也沒人敢來啊。
姬嫻與的及笄宴只好就這樣草草過去了。
林嬋被堵得無話可說,的腦門道:“你就知道與我嗆,我看是姬玉瑤生你養你,不是我!”
姬嫻與小聲嘀咕:“我看阿姐也不像你親生的,哪有這樣偏心眼的。”
林嬋一哽,愈發氣急敗壞。
閉著眼順了順氣,這才將姬嫻與趕走。
許久之后,姬崇才從水榭回了小院。
他臉奇差,白里青,剛一進屋就踉蹌了兩步,險些站不穩子。
林嬋問他話,他也不答,只茶水一杯一杯地下肚,待到林嬋再繼續問下去,姬崇手里的杯盞狠狠砸向地面,冷凝著道:“你干的好事!”
林嬋懵住,拍桌而起,委屈又憤怒道:“姬崇!我干什麼了我?”
-
蕭騁班師回朝的消息已然傳京都,霍顯剛從宮里出來,被趙庸明里暗里敲打一頓,讓他莫要再“意氣用事”。
言下之意,不許他再拿鎮國公的事做文章。
霍顯從籬手里牽了馬兒,道:“東西給宣平侯送去了?”
籬道:“送去了,依大人的吩咐,暗地里將卷宗放在侯府書房里,錦衛在侯府附近蹲守好幾日了,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去過幾趟,已經開始核實了。”
那些“趙黨”之所以依附于廠衛,多是被住了把柄,不得不從,這些把柄輕則讓他們丟了烏紗帽,重則丟腦袋,刑部和大理寺拿不到的證據,霍顯卻容易許多。
只是一沓不知打哪來的卷宗,宣平侯定不會輕易相信,定要聯合刑部與大理寺核實查證才會手,而其間他們會發現鎮國公府的問題,便能提前警醒,蕭騁可能要反。
屆時,一場大戰迫在眉睫,閣將會更迫切地需要一個新帝,以便來穩住軍心和民心。
霍顯發覺,即便他不愿與謝宿白聯手,事走到這一步,實則也是為他做了嫁。
在這件事上,謝宿白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他“嗯”了聲,翻上馬,說:“這幾日讓錦衛悠著點,都給我夾著尾做人,變天了,不是我們能橫行霸道的時候。”
籬忙說:“是,大人,那現在?”
霍顯拉住韁繩,“各回各家,走了。”
姬玉落離開姬府時并不那麼順利,被姬嫻與阿姐阿姐地喊著,拉著說了許多話,回來時太一曬,困意橫生,霍顯回府時,正能瞧見趴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小憩。
他松著袖口,往桌前坐,“怎麼睡在這里?”
姬玉落遠遠聽見丫鬟們喊主君,早就醒了,這會兒撐著眼皮,醒了醒神,“等你啊。”
霍顯看著仰頭不設防的語氣和神,不由怔了怔,而后別開臉,從果盤里順走顆梅果,才看向,“等我做什麼?”
“我今日去了姬府。”姬玉落坐直子,“姬崇落了把柄在我手上,我可以利用國子監的學生造勢,但有一件事,還得你配合。”
霍顯咬了口果子,這些日子,他終于認清一件事。
從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重-的人,之所以時不時被騙到,那都是姬玉落存心勾他的,從很早起,就拿那雙含霜化雪一樣的眸子,使了勁兒地勾他,但后來他才發覺,常常不是有意的。
一本正經,反而是他生了雜念。
霍顯的結隨著吞咽的作上下了一下,道:“什麼事?”
姬玉落目在那上頭停了一瞬,才與他說起的盤算,“姬崇如今境尷尬,因為你我的緣故,他被猜忌與廠衛有所勾結,在國子監也愈發說不上話。”
霍顯立即會意,“你是想讓我配合你演戲?”
他想了想,說:“那好辦,那些學生聽風就是雨,我命人把消息傳出去,再疏離打姬崇,不過多久,自會有人憐憫他。”
“不行,這太假了,倒像是故意演給人看的。”姬玉落說:“你明面上繼續親近他,打他的事要放在暗地里來做,再讓消息悄無聲息地泄,這時便會有人猜測之前種種不過是被你迷,包括與我、姬家長之間的恩,定會有人按耐不住前來打聽。”
說罷,仰頭認真道:“你這幾日就歇在西院吧,我已經命人收拾妥當了,就像從前一樣,喝喝酒聽聽曲,暫時不要回主院歇息了。”
“…………”
霍顯把果核丟到樹下,不得不說,姬玉落盤算得太有條理了,讓人找不出破綻去反駁。
但未免也太冷靜了些,霍顯盯著的眉眼,企圖找出一星半點別的神。
姬玉落滿腹打算,沉片刻,道:“還是今日就去吧——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作者有話說:
補一更,睡會兒再接著寫第二更,可能會比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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