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抱著木托盤立于一側,本是等著這位負責考校的魏老評價菜肴,然而眼睜睜看著面容嚴肅的魏老執起木筷,在空中舉了半天,幾度起伏,卻不曾落下。
遲疑片刻,孟桑忍不住問:“是菜式看著不合魏老口味?不若,兒再去做新的來?”
此問一出,就看見魏老神反復變化,開開合合,似有千言萬語,又是不出聲。
最后,魏老舉了半天的右手終是落下,其右手輕飄飄地停在木筷上頭,不曾移開,也不曉得是何意圖。
這一番作下來,反倒孟桑愈發困,不知要不要再開口詢問。
莫非是這三道菜做得太差,瞧著便讓人難以興起進食的?
可是的手藝有幾斤幾兩,自還是清楚的,且今日不曾發揮失常,應當不至于如此啊……
食案旁,姜老頭倒是十分清楚這位老友在想些什麼,強忍著笑意,緩聲道:“桑娘,你先回后廚罷,過會兒我讓素素去喚你。”
孟桑眨了眨雙眼,雖然萬分莫名,但還是聽話退下了。
待食案周遭僅剩下魏詢二人,姜老頭自顧自地夾起一塊糖醋排骨,好生品鑒了一番老友那青白加的尷尬神,嘖嘖道:“這豚燉得極好,致卻不干柴……上上之作!”
兩人多年,姜老頭難得出不穩重的揶揄之:“魏老兒,當真不嘗嘗?左右呢,我是不會笑話你出爾反爾的。”
聞言,魏詢老臉黑爐炭。
這姜老頭!明明是特意將孟小娘子支開,幫他顧全了臉面,偏偏一張老忒厲害,非說些不中聽的話來刺人。
魏詢只當聽不見這些,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夾菜。
先觀其,醬鮮亮;再聞其味,酸甜味濃郁,使得人不口生津;最后送口中,閉眼細品。
豚燉得外焦,只需要牙齒稍稍用力一咬一吮,瘦便從骨頭上離下來。香味混著醬在齒間炸開,摻雜約酒香味,充盈了整個口腔。即便是那脆骨,也燉到香可口,嚼起來不僅不費勁,還覺得上癮。
酸甜醬收得恰到好,仿佛將整道菜式的華都融于其中,使人胃口大開。真恨不得配上一碗白飯,爽快澆上去再拌勻,想必用完一整碗都不是什麼難事。
單這一道菜,就現出了庖廚對紅案的功底,絕非尋常廚子可比。
一想到此菜出自年紀輕輕的孟桑之手,方才還不待見對方的魏詢默然,雖然上不說,但心中已是認可了對方的庖廚技藝。
左右一道菜是吃,再吃些別的,心的負擔也不會再加重多。
一貫板正嚴肅的魏詢舍了老臉,權當瞧不見姜老頭的戲謔神,破罐子破摔一般,又將筷子向別的菜肴。
干煸豇豆,咸香與辣椒的霸道氣味撲面而來,擺明了又是一道下飯的開胃菜。
豇豆被炒得油亮,嘗來麻辣爽口、鮮香人。本以為豇豆表皮不規則皺起,或許吃著會有些干癟,不曾想實際口,方知其中妙。外皮略有些糙,里頭卻完完整整保留了豇豆原先的口,微甜的豇豆隨著咀嚼而溢出,在辣香味中顯得更為出眾。
不同于類厚重的香味,豇豆本的清香別一格,讓品嘗者如同于人春日,而濃郁辣味又將人拖炎炎夏日。
即便是不喜食辣的魏詢,都不得不承認,這道菜肴很對胃口,食大作。
最后一碗梅花湯餅1,用的是清湯作為湯底,湯清。做此菜時,庖廚顯然是十分用心的,將湯上層熬煮出的油脂撇去大半,僅余下薄薄一層浮在表面,反而為花形面片增添一抹亮。
整口細、溜,湯鮮。出人意料的是,這面片竟然品出一縷縷白梅香氣,若若現。
詩文興盛的大雍,魏詢是有的不風雅之人。他對這道著重香和意境的梅花湯餅,并未生出多文人愫。只覺得孟桑吊得一手好湯,面得極其地道,多一分沒有活絡勁兒,一分又不夠筋道。
他心中有數,這湯餅想必很合那些文人的口味。
今日來姜記食肆,魏詢本想得十分周全。
按照往常慣例,既是為了考校,逐一嘗上一兩口也就夠了,哪里值得特意空著肚子來?因而他朝食用的是與往常一般無二的分量,方才踏姜記食肆店門之時,并未覺得腹中空空。
可逐一嘗完這三道菜后,他竟難得被勾出了食,只想好好嘗個爽快!
回過神時,卻瞧見姜老頭正在埋頭進食,一筷子接一筷子,不停歇地往盤中。
片刻前還滿滿當當的糖醋排骨和干煸豇豆,眼下居然已被他夾去大半,約瞧見盤底。
更氣人的是,也不知姜老頭是何時弄來的一碗白飯,大開大合地用著,而魏詢自個人面前卻仍是空空。
頓時,魏詢吹胡子瞪眼起來。這個心眼針尖大的老頭,怎得不曉得為他也弄一碗飯來!
不像話!
扛不住姜老頭那朵頤大嚼的架勢,魏詢一邊手靈活地搶菜,一邊揚聲喊道:“素娘,拿一碗白飯來!”
柜后,一直在旁觀的姜素笑盈盈起:“魏阿翁稍等,這就為您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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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兩個年過半旬的老叟終于一前一后放下碗筷。
食案上仿若被土匪掠奪過一般,除了梅花湯餅的寬碗中還余下點底子,其余盤中已是空空如也。無需多言,也瞧得出食客十分滿意。
姜老頭心滿意足地墊了一口茶湯,那吃飽喝足的舒坦模樣,魏詢怎麼看著都覺得不順眼。
只怪他顧著品嘗菜肴,一時不察,便讓這老頭鉆了空子,三盤菜里十之六七都是進了姜老頭的肚子,自己沒盡興!
魏詢秋后算賬:“今日由我主考,你這老兒吃得這般起勁,算是個什麼事?”
姜老頭挑著牙里的,睨了他一眼:“適才不是你親口說的‘一口也不想嘗’?既如此,我多吃幾口又如何,省得辜負了桑娘辛苦做的珍饈味!”
說著,他眉梢揚起,滿是笑意:“就曉得今日桑娘會做些新吃食,也不虧我特意空出肚子,就等著這一頓呢!”
“嘖嘖嘖,果真舒坦!”
這話耳,魏詢頓時橫眉瞪目,偏又因自己理虧,拿老友沒法子。畢竟話是他自個說的,之后出爾反爾,抓起筷子搶菜的也是他自己……
無果,魏詢閉,獨自生悶氣去了。可憐他一個已到知天命年歲的人,活了大半輩子,總是在姜田這里氣。
眼下,魏詢有口難言,微黑憋出一抹緋。
笑話夠了至好友,姜老頭收起玩笑之意,直言問道:“現下,你可還質疑桑娘于庖廚一道的技藝?”
“雖刀工還有所欠缺,但勝在菜式新穎,老皆宜,”魏詢心中還有些憤,但講來十分坦然,“確是一位難得的好庖廚,比東市那些大酒樓里的掌勺大廚,也不遜。”
肯定了孟桑的廚藝,魏詢心中還惦記著另一事,正問:“不過,白博士一事還得問個清楚,我才好安心招國子監做事。”
“方才提及白博士與平康坊,你嘆''''難怪'''',面了然之,想來是猜出其中?”
“不錯,”姜老頭頷首,卻沒有將猜測全盤托出,一轉話鋒,“你若還擔心此事和桑娘的品,不如親自問。桑娘來長安兩月,我曉得的子,不是個耍、汲汲營營的心不正之輩。”
言至此,魏詢意有所,揚聲讓姜素喊孟桑來。
等孟桑又重新回到食案邊,魏詢維持對外的整肅模樣,口氣卻明顯放緩許多,先是挑了一些與三道菜式相關的問題。
“孟小娘子,白梅湯餅里的面片,嘗來有梅花香氣,緣何?”
孟桑從容應對:“面前,先浸泡了風干的白梅與檀香末,僅取湯替代了面的清水,因而會有一梅香。”
魏詢猜到其中加了梅花,不曾想還有檀香末,此時方才明了。
他又問:“那這干煸豇豆,表皮分明皺起,又如何做到脆鮮香?”
孟桑再答:“蓋因豇豆未曾用水焯,而是用油炸至半撈起。”
說著,孟桑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道菜說是素菜,但為了增香,用的是葷油。”
倘若是剛呈上菜肴之時,魏詢心中還帶著偏見,聽了此話定會不喜,可如今猜忌消去大半,反倒覺得這位孟小娘子頗機靈……
魏詢輕咳兩聲,道了一句“無妨”,接著又考校了一些細后,最終問出困之:“你如何結的白博士?”
從第一問到現在,一直泰然自若的孟桑難得愣怔住了:“不知白博士是何人?”
魏詢擰眉:“國子監的太學博士,姓白。孟小娘子,你既不認得,如何請得這位大人為你引薦食堂?”
聽到“國子監”和“食堂”二詞,孟桑恍然回想起宋七娘與說過的話來,當即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想得到世上能有如此巧合,宋七娘和姜老頭為找的活計,竟是找到了一去!
孟桑坦誠道:“來長安后,兒與平康坊的宋都知因吃食結緣,每日為之準備朝食送去。不日前,宋都知得知兒急需找個活計來做,便主攬下此事。”
“昨日,宋都知告知國子監食堂缺庖廚,托其友人太學博士相助,想來這位便是魏老口中的那位‘白博士’了。”
“昨晚,姜家阿翁僅言明會有一場考校,未曾想是為了同一活計。想來,種種皆為差錯的緣分。”
整件事的經過與緣由,孟桑講得十分清楚,即便是魏詢也挑不出什麼錯。
顧慮已消,魏詢角難得出一笑意,緩聲問:“不錯,國子監食堂恰缺一位擅長新菜肴的庖廚。孟小娘子于此道、技藝湛,可愿一試?”
孟桑今日定下這三道菜式,自有幾分把握,但聽了魏老這一問,實實在在得到對方肯定,心中難免生出幾分激。
不過……
清了清嗓子,直言不諱:“魏老,不曉得在國子監做活,工錢幾何?一日做多久,一月休幾日?”
真沒法怪,實在是上輩子社畜當得太久,下意識就關心薪資和休假問題,這都是本能了。
活到這個歲數,魏詢與形形的人都打過道,對于孟桑這樣有一說一的子,反倒看著順眼:“正經掌勺的廚子,每月工錢五百文錢,每旬休一日,吃住都在監。”
“初國子監食堂,你先從朝食做起,若能做出起,亦可調換去做暮食。其中種種細,等你進來了,我再與你說。”
饒是孟桑早就做了心理預期,能讓宋七娘特意托人牽線、讓姜老頭撂下老臉去找好友幫忙的活計,必然不會差。
可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每月竟有五百文錢。
當朝從九品京的月俸不過一千五百文,雖說這是拋開了祿米、職田等等大頭收,單獨發的月俸,那也足夠普通一家三口的百姓每月花銷。
而孟桑只需顧著自己的吃穿用度,加之國子監還包了吃喝,所以每月本花不到三百文,五百文的工錢于而言是綽綽有余。
唯一中不足的是休假,每十日休息一日。不過若是在外頭酒樓食肆干活,恐怕一月都休不到一日,相較而言,這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司們盡力恤了。
魏詢復又問道:“孟小娘子意下如何?”
孟桑狠狠點了兩下頭,叉手行禮,笑道:“幸得魏老賞識,兒愿往,不知何時簽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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