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的到了花朝節。
頭一次執掌宮務的德貴妃早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籌辦花朝會,從扎在枝頭的彩紙,到遊園會的點心,再到掛在樹梢的彩燈,任是再挑剔的人都找不出錯來。
「沒想到我們的貴妃娘娘這般能幹。」背地裏,純淑妃一針見道,「啊,是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本朝沒有扶妾為妻的傳統,但卻有將妃嬪封為皇后的先例,因而在商議新后的那段時間,後宮里的人多多都做過夢,只可惜很快就破滅了。
僅僅是這樣,那倒也不過是個夢,可卓煜偏偏分了皇后的宮權。
後宮里的妃妾,哪怕位份再高,那也只是妾,並不是妻,後宮的主人只有皇后一人,也只有皇後有管理後宮的權力——哪怕現實未必如此,但理論上就是這樣——將宮權分攤到其他宮妃頭上,也就是賦予了一部分主人的權力,這可比晉位有涵多了。
因此,旨意一下來,德貴妃和純淑妃那裏就了宮裏最炙手可熱的地方。
純淑妃原本只是個嬪,從未做過當皇后的夢,能晉位分了宮權,先喜后驚,忐忑地好幾天沒睡著覺。而德貴妃不同,是最早跟著卓煜的孺人之一,由先帝所賜,鄭皇后被廢,賢妃死去,了宮裏的第一人,要說沒有些想頭,誰都不信。
「我們貴妃娘娘是一葉障目。」純淑妃複雜地笑了笑,「就不想想白宮現在是個什麼形?」
幾個月來,卓煜夜夜留宿白宮,沒有一天落空,有時一天去個兩三回,同寢同食,寸步不離,這般眷,實在讓純淑妃害怕。
「這後宮里,寵會淡去,宮權會易主,顯赫如廢后不也了奴婢,沒什麼是永遠的。」純淑妃喃喃道,「我就怕陛下了真心。」
帝王說到底不過是個凡人,難免會有了真的時候,那對後宮里的人來說是最可怕的,三千寵在一的人背後,是兩千九百九十九個枯等的人。
可事好像正朝著純淑妃恐懼的地方演變。
花朝節那日,后妃們用盡了心思爭奇鬥豔,可人算不如天算,德貴妃的花朝會雖說辦得盡善盡,偏偏所有人都等的那個男人……不在宮裏。
那天,卓煜一大早就帶著殷渺渺出宮去了。
「今兒是花朝,我們出宮散散心吧。」卓煜哪還記得宮裏的花朝,一心一意只擔憂在宮裏悶久了會不高興。
殷渺渺欣然應允,兩人就換上尋常衫,白龍魚服出去了。
花朝是踏青遊玩的好日子,街上遊人如織,平民百姓穿著樸實,臉帶笑容。有個瘦小的男孩子像是猴兒似的從他們邊竄過,被隨的父親好一頓臭罵。
街道兩旁開著許多店鋪,繪著各式各樣圖案的旌旗迎風招展,糕點鋪里傳來飴糖的甜香,小孩子們一聞見就挪不腳步了。
殷渺渺不道:「有幾分盛世的景象了。」
卓煜搖頭道:「你言之過早,割讓的三洲未曾收服,京城附近亦有凍死的百姓,偏遠之地殍不知其數……連讓百姓吃飽穿暖,安居樂業都不曾做到,哪裏算是什麼盛世呢?」
「不早,遲早的事。」說。
「你就哄我好了。」卓煜說著,邊卻出笑來。
殷渺渺跟著笑了起來,忽而發現近些日子,自己對卓煜的發生了變化:最開始,喜歡他只是因為他與眾不同,他引起了的興趣,繼而產生了喜歡的愫,乃至後面的巫山會也不是什麼陌生的事,都經歷過。
但現在不一樣了。
嚴格來說,卓煜並不是一個合格的人,哪怕所有人都說獨寵,他陪伴的時也不算長,大多數時間都放在了理政事上;他會關心這一日過得好不好,吃了什麼,有沒有不合心意的地方,但也會惱,會生氣,會要去哄。
他不像過去的伴那樣事事以為中心,卻一點兒都沒有不高興。
或許,這才是正常的。過去,和旁人的關係都是畸形的,從前是取悅別人,後來是別人取悅,總是一個人圍著另一個人轉,十分心意里,七分是利益。
但現在,卓煜對無所求,對卓煜亦無所求,願意付出心力,僅僅是因為喜歡罷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卓煜轉過,恰好對上璀璨的明眸,不由啞然失笑:「怎麼這樣看著我?」
「隨便看看,不可以嗎?」彎起。
「可以可以,夫人請。」
殷渺渺這下是真的笑彎了眉,眼睛一眨不眨看了他好一會兒,直到他面窘迫才指著不遠的小樓道:「那是什麼地方,去坐坐吧。」
「那是勾欄。」卓煜道,「聽戲的。」
殷渺渺來了興趣:「能去嗎?」
「有何不可。」卓煜牽了的袖子,「隨我來。」
勾欄與尋常酒樓茶樓都不相同,周圍都被木板圍攏起來,獨留一扇門進出。進了樓里,就有人來兜售座位牌,青、白、紅三分別代表了下中上三等坐席。
卓煜買了兩個紅木牌,領著殷渺渺往二樓的位置去,那裏正面戲臺,是最佳的坐席。
坐定后,又有子端來茶水點心,還心地贈了兩張紙榜,上書今日的戲目與戲角的名字。
殷渺渺不認得這裏的文字,遂問:「今天唱的是什麼戲?」
卓煜頓了頓,道:「尋仙記。」
殷渺渺怔住了。
不多時,戲開了場。
故事一開頭就是男主角進京趕考但名落孫山,男主角嘛,當然不會因為才學不夠而落榜(那還有什麼好寫的!)。而是因為那次科舉舞弊嚴重,五千雪花銀能買一份答案,一傲骨的男主角不願意同流合污,只能被刷。
績出來后,男主角先痛罵場險惡人當道,罵完沒辦法,收拾包袱回家。就在回家途中的某一日,他在湖邊偶遇芙蕖仙子出遊,仙子之,不是凡人能夠想像,男主角從未見過如此仙姿綽約之人(??),對芙蕖仙子一見鍾,寫了一首詩訴衷。
仙子對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十分欣賞,兩人談幾句后,順理章地春風一度了。
第二天,仙子離開了,留下男主角在河畔徘徊淚流。
「啊,姐姐——你千里凌波乘雲去,徒留我涕淚徊腸難捨離,縱我金榜題名春風意,怎比仙鄉一夜羅帷里?玉京迢迢人難去,一朵芙蓉相思寄。」
戲臺上的小生清秀可人,嗓音清澈婉轉,唱到更是淚沾襟,極富染力。
連卓煜都被心腸,不由側頭了一眼殷渺渺,心道,戲中是虛幻,他的邂逅卻是真真實實的——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仙人,因為傷失憶才墮凡間,那麼,未來是否會像那芙蕖仙子一般,終會因仙凡有別而離開?
故事還在繼續。
男主角在湖畔等了好幾天,仙子都沒有再回來,而之前落第的事又讓他對場灰了心,於是,男主角決定放棄途,一心修道。
於是,他踏訪名山大川,想要尋找仙的機緣。一次機緣巧合,他救了配角——一隻修行千年的狐貍,向詢問該如何才能仙,狐貍卻勸他放棄:
「公子呀,這登仙之路不好走,走不完的青山十萬重,渡不了的碧波沒盡頭。天臺四萬八千丈,壘的寸寸是白骨。如此艱途,問什麼蓬萊何?不若紅塵且住,你同我,朝與暮。」
然而,男主角還是堅定地拒絕了,因為他不僅是在求道,也是在找初人,狐貍沒有辦法,給他指了條路,讓他去爬九萬九千丈的雲梯,傳聞能爬到最上面,就能得到仙人點化,飛升仙。
男主角就去了,爬到九萬八千丈的時候突然力竭,險些摔下雲梯,就在這時狐貍出現救了他一命,自己卻不幸跌落亡。知道這個時候,他才知道狐貍不放心自己一直跟著他,可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最後,他爬上了雲梯,飛升仙,在瑤池邊與芙蕖仙子重逢,只是那個風萬種的狐貍,終究是不會回來了。
殷渺渺被這既視極強的故事驚到了,沒想到這個年代也會有狐貍和玫瑰,白蓮花和硃砂痣的故事,不道:「寫這齣戲的人可真有意思。若是你,你是會選和狐貍雙宿雙飛,還是執意去尋找仙子?」
卓煜沉片刻,幽幽道:「他對仙子一見傾心,對狐貍不過憐罷了,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只是……」
「只是?」
「只是,仙子對他是否是同一種心呢?」卓煜輕輕道,「若是當初不曾離開,效仿董永七仙之緣,該有多好。」
殷渺渺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嘆了口氣:「只羨鴛鴦不羨仙,對嗎?」
「仙就一定好嗎?」卓煜問,「歸塵子的所作所為,可不見得是仙家氣度,照樣貪癡嗔,如此,與凡間又有何區別?」
殷渺渺沉默了。
「渺渺,我想你留在這裏,榮華富貴也好,名利權勢也罷,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你想要修道,我不攔你,我給你修道觀、立生祠,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想辦法。若你我能有孩子,我便把這江山到他手中;若是個孩兒,會難一點,不過我可以將大兒過繼,我唯一的脈,旁人想反對也難。」
嘈雜的勾欄里,咿呀的胡琴里,卓煜的聲音清晰地字字可聞:「假如這樣,你可願意為我留下?」
殷渺渺嚨發,說不出話來。知道這是一個何等慎重的承諾,卓煜不是一個昏庸的帝王,這絕對不是他一時衝,而是反覆思量后的結果。
世間不會有比這更更打人的諾言了,一生榮華,一生摯,只要點頭,這一生直到盡頭,都是喜樂無憂。
不能長生又如何呢?修道之人難道人人都能飛升嗎?恐怕未必吧,那前途莫測的修真界裏,照樣有艱難險阻,坎坷磨難,在那裏,只不過是個剛剛起步的弱者,但在這裏,已經得到了一切。
前世歷經波折才有的富貴,現在已經有了,前世從未得到的人,如今也有了,還要奢求什麼呢?
這是唾手可得的幸福,那是無法預計的前途,怎樣抉擇一目了然。一個「好」字到了邊,差一點點就要吐出來了。
可是,終究沒有。
並沒有馬上答應:「讓我想一想吧。」
「好,我有很多時間可以等你的答案。」卓煜微笑道,「等一輩子也不要,真要是那樣,倒是個不錯的答案。」
殷渺渺也跟著笑了起來:「你想得可真。」
「誠所至,金石為開,興許心想真了呢。」
殷渺渺不想正面回應,顧左言他:「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卓煜不敢多言,唯恐使難做,順坡下驢:「好,現在正好去看燈。」
夜幕四合,街上的百姓不減反增,每逢節日,城中都是不設宵的,是難得可以鬆快玩耍的日子。兩旁的樹梢上都掛滿了花神燈,遙遙去,像一條蜿蜒起伏的燭龍。
橋墩下,有年輕子結伴在樹上掛錦囊,一個個的荷包里藏著的都是一顆顆雀躍的芳心。
殷渺渺駐足觀賞,卓煜瞧了,心中一:「你要不要?」
「好啊。」
兩人在路邊小攤上買了一個牡丹錦囊,卓煜執筆在彩紙上寫下心愿,捲一卷塞了進去。
殷渺渺只看見了十四個字,料想是兩句詩:「你寫了什麼?」
「不告訴你。」卓煜將錦囊高高掛在樹梢上。
殷渺渺瞪他:「你當心我摘下來看。」
「你又不識凡間的字。」卓煜好整以暇,一點不怕。
殷渺渺哪能被他騙到,威脅道:「我可以讓別人看,你說不說?不說就把你丟在宮外,我自己回去了。」
「好好好,告訴你就是了。」他說得無可奈何似的,眼眸卻深深著,「人生有限無限,花朝月夜長相見。」
很久很久以後,殷渺渺再想起這件事,發覺那竟然是漫漫仙途中唯一一次搖。
長生,風月,終須一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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