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
「有人聽?」
深夜談之人都有些驚弓之鳥的特質。一把石頭飛進窗戶,程忠一腳踹開了自家房門。那無名亡客依舊是形在原地閃了一下,下一刻已到了門外。
兩人自然一眼就看見了地上的豬臉,和豬臉旁一行歪七扭八的書寫。
那亡客蹲下來仔細的驗看,眉頭凝起:「有點像字。」
又沉了片刻:「但應該不是。」
程忠抬手攔住了亡客出去的手:「別用手,我瞧著這玩意跟蝌蚪似的,有點像水蛙族的詛咒……」
【避世鍾】,楊夕頂著一團名為「被歧視了不開心」的黑雲,蹲下來摳地。
沒見過蝌蚪,但估計不會是什麼長得很象的東西。
白允浪拍了拍楊夕的肩膀:「丫頭,你把那個亡客驚走之後,是想幹嘛?」
楊夕心裏「咯噔」一下,摳地的手指一頓。
「楊夕不明白先生說的什麼意思。」
白允浪單膝蹲下來,灑然一笑,點點楊夕左眼眶,火焰形的圖騰尚未完全:「單隻的【離火眸】,本是不能學瞳的。這是【獻祭魔紋】,魔修的東西我弄得不是很明白,只能大致知道你獻祭的跟命有關。」
他又拉起楊夕沾滿了土一雙小爪子,手背潔,手指頭卻已經爛得不像個人樣子。「【天羅絞殺陣】,你藏它們作甚,以為把手指頭糊上我就看不見這十爛指頭了?你剛才出招我可是看見的。」
「夜半三更,悄無聲息,反穿裳,趴人房頂。」白允浪點點楊夕的鼻子:「月黑風高,今晚可真是個殺人的好天氣。」
楊夕冒了一後背的冷汗。
在白先生說出【獻祭魔紋】的時候楊夕就抬要跑,老道士說過,認識這玩意兒的人要麼窮兇極惡,要麼就是專殺窮兇極惡。
可白允浪把牢牢釘在地上。
想用【幻訣】,可十手指被白允浪在手裏,攥了一麻繩。
【離火眸】?他爹了個尾串串!白允浪是個瞎子!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可是白先生的心靈它從來不開窗。不管裏邊兒是電閃雷鳴,還是凄風慘雨,外面看起來永遠是早春三月的——既不冷也不熱。
【避世鍾】外的亡客果然已經萌生了去意。
「這是什麼人給的警告?」
程忠挲著手杖,忽的瞳孔一:「難道是白允浪?」
「白允浪?」那亡客一把抓住了程忠的領子,看上去十分的激:「你剛說的那個劍修是斷刃白允浪?《誅邪榜》頭名排了六十幾年的那個?一晚上屠了夜城江家,九千多人殺絕戶的那個?」
程忠似乎是一時說了,先是閉口不言。
待聽得那亡客一勁兒漲白允浪的威風,方才一皺眉:「怎的,怕了?」
那亡客一把推開他,「這都不是實力問題!那特麼是個不就滅門的畜生!」
白允浪仍是閉著眼,睫輕,楊夕的腦袋:
「小丫頭,殺人不是那麼簡單事。你這樣的孩子,我見過不。年熱,總覺得快意恩仇是天公地道的事,等你真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時候,你才能意識到那是條命,是個人。也有父母,也有妻兒,他死了總有人為他哭的。不管你是什麼份,修士也好凡人也好,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正義的或者是不正義的,」白允浪一手指撓了撓楊夕流海前面,那一撮兒看著就很倔的逆璇兒:「殺人總是種罪過。」
楊夕果然倔倔的,「可是有些人,他們死了哭的也就是那幾個人,他們不死哭的人更多。而且,那幾個哭的如果實在太哭得太難過,就儘管殺回來好了。反正沒人給我哭。」
白允浪一手指拉著那撮兒璇兒,卻怎麼也不平,白允浪被這撮兒翹翹的兒逗笑了:「你不懂,這世上並沒有絕對好壞。」
楊夕小驢子聞言竟然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就像七爺對我們下人來說就是個惡霸爺,可是他對程十四來說就是個好哥哥。花嬸會為了點銀子把我賣了,可後悔了就又會幫我守門。翡翠對我很好,可是坑蒙拐騙的事兒也沒干。沒有誰能一輩子做好事,也沒有人就永遠就是惡人,我明白的。」
白允浪微微的詫異。
楊夕認真道:「可我還是覺得壞人該死。」
白允浪額,有點想笑。多年沒這樣,被這些個小狼崽子,小驢羔子,小王·八蛋,熊孩子們氣得想笑。他更年輕一點的時候,每天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
白允浪悄悄的給自己下了個定義:我哪裏是劍修啊,我分明是賤啊……
白允浪虎著臉,給楊夕迎面摁了個屁墩兒。「你就這麼冒冒失失過來捅程忠,要是我沒在,你要拿那亡客怎辦?」
楊夕虎道:「一起捅了。」
白允浪氣得又給按了個屁墩兒,「亡客盟勢力遍佈大陸,就是我也不敢輕易惹上他們,豈是你說捅就捅的?不怕捅你自己一窟窿!」
楊夕:「捅不死就下毒,毒不死就放火,淹死,摔死,馬上風死,反正最後總有一種能弄死他的。」
白允浪神一僵,明顯被噎住了:「馬上風……」
楊夕拍拍自己平板的小脯,「有什麼,我也是個姑娘呢!明年就及笄了,.我也是會的……」
白允浪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對驢彈琴。一把撈起楊夕往肩膀上一抗,「很好,為達目的,想盡一切辦法克服困難。那麼從現在開始,未來的三個月,要想達到你的目的,你將面臨一個前所未有的困難!」
楊夕趴在白允浪的肩膀上:「什麼困難?」
白允浪提氣縱:「這個困難的名字——白先生不讓。」
扛著楊夕飛走了……
當天晚上,白允浪就跟程思通了氣,接下來的幾個月楊夕就住他院子裏,一步都不出去了。
程思莫名驚詫,「白兄!……」
白允浪一揮手:「家主放心,在下並不是收徒的意思。並非拒絕了家之子,又選了旁人。」
程思更驚詫了:「白兄!!……」
白允浪又揮揮手:「劍仆之事,仍按之前跟家主商量的辦。【練奴環】我也並不制止。將來如何,全看孩子們自己的造化。」
程思幾乎出個驚嚇的表:「白兄!!!……」
白允浪一拍板:「好了,就這麼定了。多謝家主。」
白允浪飄然而去。留下程思一臉被雷劈過的表:「白兄!!!!你對子的偏好會不會太特別了啊!」
白允浪自然是沒聽見的。在修士中生存了幾百年的白允浪早就忘了,凡人中是有男大防的。一個小姑娘住在他的房間里,這通常就是收房的意思了。
白允浪原本以為,這丫頭驢那個樣子,自己帶回來,肯定是給自己找了三個月的麻煩,得天天抓驢呢。沒想到這驢居然自己頂了磨盤干起活兒來?
楊夕卻在白允浪的院子裏住得歡實。打掃院子,擺飯,打水,洗,補,所有雜活兒一個人包了。不要奇怪補,白允浪之窮可是程家下人都看不下去的。
甚至有一天白允浪沐浴的時候,楊夕還提著個大巾跑進來:「先生,澡不?」
白允浪尷尬的表示不用,築基以上的修士,上只有浮塵沒有代謝,不必洗。
然後又有一天,白允浪忽有所,要去院子裏參道,打開門就見那小丫頭捧著一隻夜壺在門外守著:「先生,茅房可冷了,你用這個吧!」
看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白允浪只好默默的接了,回房瞪著。
白允浪生溫,敦厚,幾乎是個好欺負的老實人。是以經常被伺候得不知所措,自己的徒弟他都沒好意思這麼用過。
終於有一天,當楊夕抱著個剪子跑進來,問白允浪用不用幫忙剪腳趾甲的時候,白允浪再也忍不住了。
飛快的把兩隻剛洗好的腳塞回鞋裏,白允浪道:「丫頭,你到底有什麼事求我?只要不是去殺人,你說出來我都應了你。」
楊小驢子一隻黑眼睛立刻就亮了,白允浪好像聽見了「叮——」的一聲。楊夕「噗通」一跪,「楊夕想求先生,您每日練劍的時候,讓我在一邊看看行麼?」
白允浪愣了,就這?
楊夕見白允浪不說話,小心翼翼的又加了一句:「我保證不說話,要是不外傳的法,您說不能看的,我就閉上眼睛。」
說完了一臉忐忑不安的看著白允浪的反應。
白允浪有點遲疑:「好。」
他本以為這孩子至也是看上了他的【避世鍾】什麼的,或者再驢一點,想請他幫忙殺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楊夕高興壞了,這個驢行孩子歡天喜地的道了一聲:「先生,您可真是個好人!」
然後拿清水拖了一天的院子,好像不幹活兒就不住心裏那上躥下跳的興。
白允浪其實想多說點什麼的,比如我本來也沒有忌諱你來看。比如崑崙崇尚「有教無類」,並沒有什麼不外傳的東西。再比如,這麼點事兒,你其實不用這麼伺候我。
可是他想起了多年前,師父臨別前的那封書信:
「允浪,你在昆崙山腳出生,資質驚人,又天純良,也許就是這樣,你才做不得崑崙的掌門。修仙,習劍,結嬰,對你來說是順理章的事。你縱然一路腥風雨,嘗盡冷暖人,卻仍不能會崑崙存在的意義。
敢大道者,並不缺苦心孤詣之人,捨生忘死之輩。
然,人生在世,苦痛,生死,卻從來都不是最強大的敵人。
若有一條既定會到達長生彼岸的路,即便再長再險,十人之中也有一二能咬牙走過。
可是大道三千,殊途六萬,誰人給你標一個金閃閃的「既定」?
年們困於迷惘,青年人苦於蹉跎,人到中年與邊人相比毫無建樹的人生已不是絕可以形容,待到鬚髮皆白,天人五衰,死亡面前哪個還能堅持在這大道上再邁一步?哪怕這一步之外,就是出路。
修仙的代價,是真正花出去的流水青春,並不是一本路邊的指南,高人的兩頁心得,就能節省歲月的磋磨。
人生艱難如賭,十賭何止九輸。
不僅僅是修仙。
允浪,找到自己的路,補好自己的劍,然後邁著堅定的步子走下去,即使不在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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