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社員本有九名，約好了今天都隨家人進寺上香，上完香就到峰廬集合起社，以往每年正月二十六皆是如此。

奈何今年有三位員或因突染傷寒，或因臨時有事未能來，社規規定人不齊不能起社，剩下六個人百般無聊，索再抓三人湊九個，玩玩遊戲打發時間。

九個人圍了圓桌坐定，將所有下人趕去側間歇著，廳空間有限，人多了空氣不好，玩兒起來也束手束腳。

一位模樣兒十分的姑娘負責主持遊戲，原是這一次詩社的東道，閨名李桃滿。

名兒雖怪了點，可人不怪，且還很有才，京城家的閨秀圈子裏，是數得著的才，學里赫赫有名，與那誰，那誰，和那誰誰，並稱為「錦繡書院四大才」——錦繡書院是學的名字。

李桃滿先取了一張方方正正的紙出來，裁大小一般的九片，提筆在紙片上分別寫下龍之九子的名字，吹乾墨跡后展示與眾人看，而後字朝下倒扣起來，在手中將紙片疊的順序打，再以無序的方式分發給眾人，以保證絕對的公平。

寫名字的紙用的是鵝黃的雪金蠟箋，紙質堅.厚實，從背面是看不到正面的文字的。

眾人一起亮開手裏的紙片，燕七好命地到饕餮，可以隨意用桌上的點心，武玥到的是狻猊，狻猊喜歡蹲坐，所以……這位小同志必須蹲在地上直到這一遊戲結束。

還有比狻猊更怪的，陸藕到的是椒圖，這條龍兒子是個宅男，好僻靜，人們把它的形象雕在大門的輔首或門板上，取閉之意，所以陸藕就被關閉到旁邊的凈室里去了，一遊戲結束才許放出來。

於是到囚牛的李桃滿負責彈琴，琴是峰廬里所備，與到牢負責唱歌的陳八小姐商量了一支曲子，一彈一唱配合完。

到負屓的梁二小姐取了紙筆現場作詩，一曲終了務必作，否則便要接懲罰。

到贔屓的劉三小姐負責背著到嘲風的周四小姐繞屋一周——贔屓好負重，嘲風立於脊上，正好湊一對。

到蚣蝮的武十四端了一杯蓮華寺特製苦茶，同燕七一起坐在椅上，輕鬆欣賞這滿屋人形態各異的模樣。

一時里唱歌的唱歌，彈琴的彈琴，作詩的作詩，有蹲在地上的，有背著人滿屋轉圈的，有關在廁所里的，還有吃吃喝喝的，種種格格不的行徑搭配在一起，直笑得一屋人前仰後合，逗得彈琴的錯了譜，唱歌的跑了調，蹲在地上的東倒西歪，背著人轉圈的腰塌，寫詩的滴了滿紙墨，喝茶的噴了一地水，唯有關在廁所里的不見靜，吃點心的那個照吃不誤。

終於捱到一曲終了，把廁所里的放出來，眾人便聚到桌前看梁二小姐作的詩：

輕煙淡古松,山開萬仞峰。願逐桃花水，舉步共從容。

李桃滿第一個道好，笑道：「仙蕙的才，實令我等拍馬也趕不上，怨不得去年你用自己作的詩綉的團扇還得了太后的誇獎，有了這一聲誇，滿城好婆家還不得任你隨便挑？」

不等梁二小姐梁仙蕙應聲，武十四便壞笑著接了茬問：「聽聞家裏已在為你說親了，可有此事？」

梁仙蕙紅著臉嗔怪地瞪和李桃滿：「沒有，純系謠言！」

「我們怎麼聽說，林大才子家中已請了左都史家焦大太太做人，登門向貴府提親去了？」武十四旁邊的陳八小姐介面問道，臉上帶了一不易覺察的譏諷。

「不過是普通做客罷了，都是以訛傳訛。」梁仙蕙有些不大高興。

劉三小姐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當真未看見梁仙蕙的臉，歪了歪角笑道：「也是，憑我們仙蕙的才貌，縱是狀元郎也配得起，林大才子算什麼，本不得眼！」

梁仙蕙站起去劉三小姐，半半惱地嗔道：「不許再說！我與林家公子不過幾面之緣，話都不曾說過幾句，倒被你們這起爛了的傳得不像樣了！再說我可惱了！」

這話倒讓陳八小姐在旁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道：「沒說過幾句話麼？我怎麼聽說上次國公府的賞梅宴上有人同林大才子在梅林里『巧遇』，支開了邊丫頭，兩個人在那裏說了足有盞茶時間的私話兒呢。」

梁仙蕙聞言不由冷了臉，淡淡道：「不知你說的是誰，我只知謠言止於智者。」

眼見氣氛有些尷尬，為東道的李桃滿連忙從中調和，笑道：「別只顧著閑聊，開始第二罷，方才是我發籤，這一由仙蕙發，下一琴發，依此類推，一人發一。」

燕七跟著混了幾，喝了一回茶水，關了一回廁所，還作了一回詩——李白杜甫的皆不能用，人家這裏都有，好在也沒人期待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片子能作出什麼像樣的詩來，燕七就把武玥四歲時候的嘔心瀝之作搶過來用了，題目是《菜市場之所見》：

一隻母咯咯噠，兩隻公鴨嘎嘎嘎。三條老狗汪汪，四個老頭樂開花。

武玥就不幹了，上來擰燕七的胳膊：「幹嘛用我的詩？你的詩也不差啊：『十五月亮十六圓，十六不如十七圓。十七哪有十五圓，十五月亮十六圓。』！」

一眾人笑倒在桌，武十四用帕子去摁眼角笑出的淚花，指著兩人道：「你們彼此彼此，就都別謙虛了，桃滿，仙蕙，看見了麼，你們四大才的名頭後繼有人了，趁早功退吧！」

李桃滿便也玩笑道：「果然都是真才實學，我以後再沒臉敢在別人面前稱會作詩了。」

梁仙蕙亦湊趣道：「這麼一比起來，我那一首反而顯得造作了呢，實不如這兩首樸實、實在得多。」

陳八小姐似笑非笑地了一：「若都是真才實學作出來的，造作一些也沒什麼，就怕名不符實……」

說著一瞟燕七，「燕家妹妹，日後要作詩呢，就只能拿自己作的出來，把別人寫的詩當作自己的詩拿出來現，縱是能博個才的名聲，又與那冠禽有什麼兩樣？」

這話指桑罵槐不甚中聽，燕七開始裝傻，演技浮誇地直接進神遊狀態。

詩社的那幾人便都有些尷尬，這話明顯是沖著梁仙蕙去的，直把梁仙蕙氣得白了臉，李桃滿在桌下扯了袖幾下，方才強強摁住沒有發作。

之後的幾氣氛便有些不大自在，九個人都發過一簽之後，李桃滿就讓大家暫時休息一下，稍後再繼續。

燕七們三個從廬里出來氣，跑到塊大巖石後頭往石裏支小木，傳說這樣就不會腰疼。

「你們看出來沒有，陳八小姐和劉三小姐一直在針對梁仙蕙。」武玥尚未褪去嬰兒的臉上，帶著一抹模仿自大人的、充滿深意的表。

「男人因孤獨而優秀，人因優秀而孤獨。」陸藕道。

「啥意思？」武玥睜圓了圓眼睛看。

「意思是，人會因為嫉妒心而去孤立比們優秀的人，」陸藕向著峰廬的方向看了一眼，「梁仙蕙是四大才之一，聽說才華還在李桃滿之上，長得又好，難免不遭人嫉妒。」

「我倒覺得們孤立梁仙蕙是因為那個林大才子，」武玥低了聲音進八卦模式，「聽聞林大才子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便要下場，說不準能得個解元，這還沒考呢，說親的便把門檻踩壞了！且武十四同我說啊，們詩社裏好幾個都暗慕林大才子，就比如方才那陳八小姐、劉三小姐，李十一小姐似乎也有些苗頭，說不大準，這梁仙蕙可不就了眾矢之的了麼！」

陸藕正接話，忽聞得巖石後有人「呸」了一聲，接著便聽得說道：「我就是看梁仙蕙不順眼！平日裏還總裝著一副矜持樣子，虛偽至極！不悉的人都被表面功夫騙過去了，還都說好，殊不知本就是個心口不一笑裏藏刀的！」

「人家有才華，長得也好，你有什麼不服氣的？」另一個聲音道。

這兩人也是跑出來悄悄議論梁仙蕙的，燕七聽出一個是陳八小姐，另一個是劉三小姐。

「才華？呵！你別讓我笑掉大牙！人人都說有才，比李桃滿還強出三分去，卻又有誰知道這才華本就是來的？！」陳八小姐咬牙切齒地道。

「來的？怎麼？」

「你道為何日同周汀蘭形影不離，比親姊妹看著還親？且告訴你罷！梁仙蕙所謂的才華可不就是『』的周四的！真正有才華的人是周四，梁仙蕙每一次在詩社裏作的詩，都是周四寫的！」

「這……不可能吧？咱們這詩社每一次的詩題，都是當期的東道當場宣佈的，事先誰也不可能知道，詩也是大家當場作的，梁仙蕙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提前預知詩題啊。」

「呵呵，詩社每一次的詩題無非就是寫花寫月寫風景，若趕上過節，肯定就是以節為題，左不過就是這些東西，你細想是不是？那周四日常寫的詩多了去了，全拿給了梁仙蕙，梁仙蕙不會寫詩還不會背詩麼？預估著下一期會出什麼樣的題目，多背幾篇就是了，就算沒押對題，臨場拿周四的詩改一改照樣能，梁仙蕙又不是不學無，還不至於把原詩改得面目全非上不得枱面去。」

「可……可周四為何要這麼做呢？即便不出風頭，也沒必要把自己的東西給別人去揚名立萬，這已不是姐妹的事兒了，這分明是欺騙！周四這麼做總得有個原因。」

「原因麼，自然是有——梁仙蕙啊，拿著周四的把柄，使得周四不得不這麼做。」

「什麼把柄？」

「這我就不知了，梁仙蕙做下的這檔子事，是周四邊一個小丫頭無意中說走了，小丫頭有個發小，在我們府里做事，前一陣子調到了我的院子做灑掃丫頭，是個能說會道的，我那天閑著無事同閑聊解悶兒，便無意中提起了此事，我這才知道那梁仙蕙，竟然是這麼一個可怕又虛偽之人！」

「天呢……真看不出竟是這樣一個人，虧得長了一副好相貌……」

「好相貌？呵呵，越是鮮艷的蘑菇越有毒，越是長得漂亮的人心思越多！都說林公子暗慕，偏裝著一副本不在意的樣子，但凡見著了就冷起臉來匆匆避開，好似多自多避嫌似的！我方才所說的看到同林公子在國公府家後園子裏『偶遇』，卻是我親眼所見！我那時正好閑逛至附近，見了他兩個在那裏說話，不好近前，只得暫避在暗，湊巧將他們之間的話全聽了去——當時梁仙蕙見左右無人，句句話都帶著暗示，意思里曖昧不明，搞得林公子愈發對鍥而不捨起來——簡直是不要臉！」

「哦？他們都說什麼了？你跟我學學！」

「這會子不方便，等這裏散了你去我下榻的客舍，我細細說與你聽。」

兩人說著話便慢慢回峰廬去了，武玥和陸藕轉臉一記對視：好像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了呢！

燕七蹲在地上還在勤勤懇懇地往石裏支小木，被武玥陸藕一人撈了一條胳膊架起來，一路嗅著八卦的味道也回往峰廬去了。

遊戲重新開始，之前用來做簽的紙片被玩得卷了邊，於是李桃滿重新裁了新的紙，寫下龍之九子的名字。

之前共玩了九，因而新的一又由來率先發放紙簽，照舊洗順序隨機發放，而後眾人一起亮簽。

燕七到了狻猊要蹲在地上，武玥到了贔屓，要背劉三小姐繞圈，陸藕再一次被關進凈室，李桃滿作詩，陳八小姐吃點心，武十四唱歌，周四小姐彈琴，梁仙蕙喝苦茶。

「但願那月落重生燈再紅……」武十四才起了一句，就聽得梁仙蕙聲音頗響地打了個嗝，正要停下來笑話，卻見臉刷白，嚨似被人掐住般發出嘶聲，驚恐且痛苦地手想要往外掏什麼。

眾人被這副模樣嚇住，目瞪口呆地看著裏不斷地湧出白沫來，一雙眼向外暴凸，佈滿著駭人的，不過須臾功夫，梁仙蕙栽倒在地搐了兩下，一不了。

「啊——」一片刺耳的尖衝破峰廬的茅草頂，在森冷的山壁深谷間經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