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三年，春三月，戊午

天邊剛剛亮，五六名頭戴平帽的健仆便疾步登上碼頭，等候南來的商船卸貨。

「今日有合浦郡的商船。」

合浦南珠天下聞名，有走盤珠的譽。兩漢時均為采，嚴民間私采。

漢末天下烽煙驟起，朝廷無力管轄邊遠郡縣，私采者愈多。三國至兩晉，豪商巨賈湧向合浦購珠，當地百姓不種糧谷，以採珠為業者超過千人。

每逢三四月間，運珠商船會陸續抵達建康。

船上不只有最頂級的合浦南珠，還有次一等的海珠和彩寶。每次易，運上碼頭的布帛金銀都要以車計量。

建康士族看不上的次品會繼續北運，要麼售給氐人，要麼貨於鮮卑。有膽大的商人棄船改走陸路，借路益州進吐谷渾，只要不被蕃人劫掠，賺得的黃金半生用不盡。

天放亮，籬門開啟，船夫爭先恐後劃船槳。

船行不到一半，平地忽起一陣狂風，瞬間有沙塵瀰漫。落在後邊的商船匆忙落帆，唯恐船傾覆，貨倉進水。

狂風越來越強，半數商船困在籬門前，指甲大的冰雹驟然砸落。

大船尚且能夠支撐，依靠人力不斷向前。一些舢板小船躲閃不及，船又不夠牢固，船篷當場被鑿穿，艄公船夫無可躲，不得不跳水中借河岸遮擋。

碼頭上的健仆丟下燈籠，抱頭跑向街邊商鋪。中途不斷被冰雹砸中，連聲發出痛呼。

廛肆紛紛關門落窗，店主和夥計輕易不敢探頭。

不過數息時間，長干里不聞人聲，烏巷難見車馬，青溪里的柳樹隨狂風搖擺，柳枝竟被冰雹砸斷。

桓府中，桓容正準備登上牛車，前往城門迎接桓大司馬。未等走出府門，狂風平地而起，冰雹接二連三落下。

冰粒砸在屋頂，發出聲聲鈍響。

「快護住郎君！」

健仆反應迅速，手臂錯高舉，任由自己被砸傷，也不讓桓容被到一星半點。

桓禕當場下外袍罩在桓容上，二話不說扛起人就跑。桓容來不及反應，已經頭朝下不斷後退，慌忙間差點咬到舌頭。

從前門至迴廊將近兩百米，桓禕撒開兩條長飛跑，發揮出百米沖-刺的速度。等到將人放下，自己額頭青了一塊，桓容連袍子都沒沾。

見狀，桓容不住鼻子發酸。

「阿兄不該如此。」

「說什麼話！」桓禕披上外袍，渾不在意的過額角，嘶了一聲，照舊咧笑道，「阿弟自小弱，萬不能淋雨。我強健又為兄長，理應如此。」

說話間，健仆接連躲進廊下，婢僕送來乾淨長袍。

南康公主不放心，和李夫人一同前來。確認桓容一切安好，連點皮都沒破，總算鬆了口氣。目轉向桓禕，溫聲道：「和你阿弟去我那裏，有醫者候著。」

「諾。」桓禕應聲。

桓容看向廊外，冰雹漸漸減小，暴雨接連而至。

三月下這麼大的雨，委實有些奇怪。

「阿母，不去迎接阿父？」

「不去了。」南康公主握住桓容手腕，發現有些涼，堅定道，「雨大不好出門，恐生出意外，你父應會諒。」

一行人穿過迴廊走進室，早有婢僕點燃香料，醫者為桓禕看過額頭，隨後送上滾熱的薑湯。

「喝吧，免得著涼。」

薑湯加了蔥段和鹽，沒有丁點紅糖，味道沖得嚇人，喝到裏非同一般的刺激。小小抿一口，桓容當場面孔扭曲。

李夫人看得心疼，南康公主卻道：「整碗服下，不許任。」

桓容含著眼淚喝薑湯，桓禕沒比他好多。

一對難兄難弟表極端相似，不是礙於規矩禮儀，差點同時吐舌頭。

太折磨人了！

「用些寒。」

婢僕撤下漆碗，李夫人將裝有撒子的漆盤推過來。南康公主抬手，另有婢僕送上水。桓容一口撒子一口水，到底將裏的辣味了下去。

風雨越來越大，母子幾人坐於屋，能聽到狂風呼嘯而過，暴雨砸在木窗上的鈍響。

李夫人令婢僕送上，親手開始調香。

多數用料來自西域，味道有些獨特。桓容鼻子，側頭打了個噴嚏，引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陣輕笑。

室外雨水幕，似天空墜下的銀簾。

室香煙裊裊，玉殿嫦娥宛轉蛾眉，皓腕微，纖指輕挑。立屏風上流雲飛瀑，映襯一室古拙典雅，人在其間猶如置夢中。

「郎君可要學調香？」李夫人掀開香爐頂，幾種香料調和在一起，有花香飄散。

士族多好風雅，僅做興趣不為生計，傳到外人耳中也是雅事一樁。

「多謝阿姨，容愚鈍，怕是沒這份悟。」

李夫人掩口輕笑，眸掃過桓容，落在南康公主上，道：「我以為不然。郎君天資聰穎，此言實是過謙。阿姊以為如何？」

南康公主也笑了，握住李夫人的手，道：「甚是，瓜兒這點要改。」

桓容：「……」

先表揚他揍人，又說他過於謙虛，這種教育方式真心沒有問題？

飄風暴雨夾著冰粒，足足下了半個多時辰。

雨過天晴之時，雲層中現出一道七彩虹，如仙橋穿雲而過，映襯碧藍天空，不勝收。

桓府婢僕匆匆穿過迴廊，木屐聲噠噠作響。行至門前下拜，略微提高聲音道：「殿下，郎主已過宣門。」

「怎麼走的南門？」南康公主問道，「可有人傳訊？」

「回殿下，尚未。」

思索片刻，南康公主令人去喚馬氏和慕容氏。

「既是那老奴送回來的，總要出門見一見。」

「諾！」

阿麥領命而去，李夫人收起香料，抿了抿鬢髮，心思卻不在歸家的桓大司馬上。

「阿姊，郎君是否應至府門相迎？」

南康公主點頭，道：「虧得你提醒我。」

話落站起來，脊背直，步搖上的彩寶耀眼奪目。

「見到你父行禮便是，其他有阿母。」

「諾！」桓容應諾，和桓禕對視一眼，沒有多言。

桓容降生時，桓溫已是不之年，早有四個兒子並立下世子。

原十歲便往會稽求學，父子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加上幾個庶子屢有作，南康公主沒興趣給桓大司馬好臉，父子關係想親近也難。

此次桓容傷，背後便有世子和桓濟的手腳。

南康公主想要置，卻有桓大司馬攔在面前。今遭桓大司馬回建康，夫妻不至於抄起刀子互砍，想要闔家歡樂純屬天方夜譚。

穿過迴廊，馬氏和慕容氏正恭敬等候。兩人都是一絹襖襦，佩同樣的花釵。一人靡膩理，一人眉黛青顰，俱是難得的俏佳人。

南康公主走過兩人面前，腳步頓也未頓，眼神都懶得給。

李夫人倒是掃過兩人一眼，見慕容氏略顯憔悴，馬氏的臉也不太好，不住皺了下眉，對這二人更看不上眼。

雨後的建康城恢復熱鬧，自宣門往桓府的一段路更是挨挨，人聲鼎沸。

年初之時，桓溫上表辭錄尚書事，遙領揚州牧，移鎮姑孰。朝廷特別加其殊禮，位在諸侯王之上。以桓大司馬在東晉的地位，出行可駕朝車，護衛虎賁二十人，佩鎧甲班劍。

此次返回建康，虎賁之外更有百餘名西府軍跟隨，各個強健，高過八尺，面容朗，魁壯威武。

城門之後，車駕改為慢行。

虎賁在兩側開路，桓溫安坐於車中。年過五旬仍鬚髮濃黑，俊朗不凡。單是坐著便予人迫之，虎目掃過更顯氣勢威嚴。

桓溫車駕行過，道路兩旁的百姓不自覺屏息。遇府軍過時，更有不人側過頭不敢直視。

「好重的殺氣。」

秦淮河北岸，幾駕牛車散在人群后。

謝玄和秦璟分別立於車前，另有士族郎君抬頭張，見到軍容威武，煞氣撲面，哪怕家君同桓溫不睦，此刻也不住讚歎。

「南郡公真人傑也！」

車架停在桓府前，桓溫步出車門，見南康公主親自出迎，頗有些「寵若驚」。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南康公主面前，笑道：「月余未見，細君安好？」

「夫主記掛，妾甚好。」

僅看兩人說話的樣子，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對夫妻「相敬如冰」，同「和睦」兩字沒半點關係。

夫妻倆客套兩句，桓禕桓容上前見禮。

「阿父。」

看到兩個兒子，桓溫不由得「咦」了一聲。

桓容時常不見，印象並不深。桓禕卻是年初剛剛見過，不過兩三月，整個人竟「大」了一號！如此大的變化讓他如何不驚奇。

「阿子甚壯。」

生平首次得到親爹誇獎，興之下，桓禕忘記桓容之前的叮囑，抄起門前的一塊方石就舉過頭頂，還順手掄了兩下。

「阿父，兒練武半月，略有小！」

嗖嗖聲中，門前一片寂靜。

桓容默默轉頭，靜靜掩面。這神奇生是自己的兄弟，到底該憂還是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