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歸京當日，府大擺筵席。

桓大司馬和南康公主同坐於上首，桓容和桓禕按位次落座。李夫人和另兩名妾室不能席，最後是南康公主做主，在桓大司馬右下首另置矮桌，擺上立屏風。

「都坐下吧。」

李夫人大方應諾，面向正席笑靨如花。

慕容氏和馬氏有些戰戰兢兢，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可惜桓大司馬掃都沒掃一眼，隨意擺了擺手，視線只在李夫人上稍停片刻，旋即舉杯把盞。整個家宴中，僅同南康公主和兩個兒子說話，當妾室不存在一般。

桓溫舉杯，南康公主可以安坐，桓容和桓禕則同時起，恭敬道：「阿父滿飲！」

「善！」

桓溫出士族卻以行伍晉，常年留在軍營，酒量非同一般。

眨眼之間，半壺熱酒下肚，面沒有半點變化。桓禕繼承了親爹的海量，三盞之後僅是面孔微紅，桓容卻有些撐不住了。

「給郎君換水。」

南康公主出言，婢僕當即撤下酒盞，送上新調的水。

桓容鬆了口氣，桓溫不皺眉，看向桓容略有不喜。

「瓜兒已是舞象之年，如何不能飲酒？」

「夫主，瓜兒自不好。」南康公主半點不給桓大司馬面子，笑道，「加上日前傷，這些日子都在調養，三盞已經過多，夫主總當諒。」

敢說瓜兒的不是，信不信直接衝去姑孰抓人？！以為打幾板子送點珍珠就了事？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逆鱗，誰誰倒霉，桓大司馬也不例外。

「罷。」桓溫舉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看向正切開羊的桓禕，道，「你既練武有，下月便隨我往姑孰。」

桓禕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南康公主。

十幾歲的年郎，哪怕背負愚鈍之名，到底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自生母去世之後，他一直跟著南康公主，對嫡母有天生的親近。桓大司馬偶爾想起來會同他說幾句話，但事後他總會被三個兄長欺負。

很長一段時間，桓禕完全是避開親爹，導致桓大司馬對他更加不喜。

現如今，桓大司馬突然對他「親近」起來，要將他帶去姑孰軍營，桓禕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不安。

見桓禕表呆愣，桓溫再次皺眉。

南康公主冷笑一聲，咚的一聲放下酒盞，道：「夫主下月離建康？這些時日是留在府還是到城外大營？」

「自然是留在府。」話題岔開，桓溫被引開注意力。桓禕頓力減輕。

「恐怕是不方便。」南康公主臉上帶笑，說出的話卻像冰碴。

「城外大營里還有十多個人等著，我聽說都不錯，不亞於日前送來的慕容氏。大司馬月久回來一次，不會惦念？」

話音落下，室空氣頓時凝結。

南康公主不以為意，遙對立屏風舉起酒盞，笑盈盈飲下半盞。

桓容當場打了個激靈，酒意去了八分。看向上首的一對夫妻，後頸汗都立了起來。

「細君何出此言？」桓溫瞇起雙眼，笑道，「不過區區婢奴，細君不喜打發就是。」

「哦？」南康公主彎起角，「夫主捨得？」

「有何不舍？」

「既然如此，夫主便留下吧。」南康公主放下酒盞，金步搖輕輕晃，紅飽滿，微濁的酒水中倒映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桓溫哈哈大笑，當即揮退婢，親自為南康公主舀酒，彷彿剛才的張都是錯覺。

桓容暗暗抹去冷汗，這真是兩口子？

桓禕看向上首，表更顯得不安。

屏風后，慕容氏和馬氏噤若寒蟬。

慕容氏的打著哆嗦，想起自己初到建康時的表現，恨不能時倒流。

早知如此，寧可留在軍營。縴手拂過小腹，目重新變得堅定。哪怕為了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能就此怯懦！

李夫人無需婢僕服侍，自斟自飲，眸不時迎向上首，微微一笑，仰首飲盡滿盞。

慕容氏滿心擔憂，沒有留意的舉。馬氏不著痕跡的側頭，細眉微蹙，約發現對方的心思似乎並不在夫主上。

但是，可能嗎？

酒過三巡，有婢魚貫而，伴著琴聲鼓音翩翩起舞。

桓大司馬同南康公主對飲，面上貌似和樂，實則句句藏著機鋒，看向對方的眼中沒有半暖意。

是夜，桓溫歇於南康公主房中。

室擺放的燈盞陸續熄滅，夫妻倆同床而臥卻背對而眠，沒有半分親近。

桓容回到房中，換下帶著酒氣的深，僅披一件寬敞的大衫靠在矮榻旁，對著三足燈盞愣愣的出神。

阿谷解開帛巾為他梳發，問道：「郎君可要用些粟粥？」

家宴之上，桓容灌了一肚子酒水，沒吃什麼東西。回到房又一直發獃，小和阿谷都十分擔心。

「不用。」桓容搖搖頭。這個時候他哪有心思吃東西。

桓大司馬要帶桓禕去姑孰，起初他沒多想，還為桓禕到高興。直到南康公主落下酒盞，才察覺不對。

如果是好事，南康公主不會當場甩桓大司馬臉。

仔細想想，到底是真的才，認為兒子適合從軍，還是另有打算？如果是後者，未免太讓人寒心。

想到某種可能，桓容不閉上雙眼，後腦一陣陣的疼，額心一跳接著一跳，硃砂痣竟有些發熱。

「郎君還是用些，不然夜間定然難。」阿谷苦心再勸。

桓容了眉心，待痛稍微減輕，緩緩點頭道：「那就用半碗。」

「諾。」

阿谷放下犀角梳，親自去取粟粥。小利落鋪好床榻，跪坐到桓容邊。或許是桓容的臉過於難看，張了張，到底沒敢出聲。

阿谷回來時，室寂靜一片，唯有火星落燈油發出幾聲脆響。

「郎君請用。」

阿谷擺上碗筷，詢問桓容是否要加糖。

「不用，這樣就好。」

濃稠的粟米粥送進口中，順著食道流胃裡，隨之變暖，頭疼都減輕許多。桓容不再多想，搭配腌菜用下半碗粟粥。放下調羹時，仍有些意猶未盡。

「郎君稍歇片刻再睡。」阿谷收起漆碗，道，「奴去去就來。」

桓容點頭，並未詢問阿谷要去何。待房門合攏，隨手展開一卷竹簡，正是日前謝玄所贈。

小見桓容要讀書，忙起端來兩盞三足燈，撥亮燈芯道：「郎君，可要再添一盞？」

「不必，這樣就好。」

桓容貌似看書，心思卻早已飛向他。

南康公主出晉室，是天子的親姑。桓容是南康公主獨子，上流著司馬家的。這樣的出統是資本，也是擺在明面上的短板。

放下竹簡，桓容打了個哈欠。

道理不難想明白，該如何應對卻是個問題。

之前桓禕有愚鈍之名，桓大司馬自然不會留心。而今南康公主有了教導之意，他又同桓容親近……難怪桓大司馬話剛出口，南康公主就差點摔了酒盞。

桓容輕輕搖頭。

幸虧他不是原主，不然的話，遇上這樣的渣爹到底會有多憋屈？

舊事未了新愁又來，桓容丟開竹簡，趴到矮榻上嘆氣。

做個古人當真不易！

心中有事，桓容整夜沒能睡好。掛著兩個黑眼圈被阿谷喚起，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換上外袍，從室出來時還絆了一下，差點撞到門框。

「郎君小心！」

雙手拍拍臉頰，桓容不敢再隨便走神。走出廊下時，發現桓禕正在等自己，神嚴肅不似往常，明顯懷有心事。

「阿兄。」

「阿弟。」

桓禕迎上前，眉間皺得能夾死蒼蠅。

「阿兄可是有事？」桓容問道。

桓禕四下里看看，特地拉著桓容快走兩步，低聲音道：「阿弟，我想了一夜。」

桓容沒出聲，等著桓禕繼續往下說。

「我想留在建康，不想隨阿父去姑孰。」

「為何？」

「屬兄們都在那裡。」桓禕誠實道，「我不喜同屬兄在一，他們常欺侮人。」

桓容故意道：「阿兄不想建功立業？」

「不想。」桓禕搖頭道，「我從沒想過這些。練武是因為阿母說可以護著阿弟，不被庾攸之之輩欺負。」

「阿兄練武是為了我？」

「是啊。」桓禕沒有半點力。

桓容又開始頭疼。

桓禕這份心意讓他，可桓大司馬若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將桓禕帶去姑孰，理由完全站得住腳，誰能攔得住？

「阿兄，今日的話不要隨便同他人說。」

「我知。」桓禕重重點頭，「我只和阿弟說。」

「不告知阿母？」

「阿弟知道，阿母當然也會知道。」桓禕咧憨笑。

「……」該說這人真沒心眼還是大智若愚？

兄弟結伴來到前室，桓大司馬不在，僅有南康公主坐在榻前，前擺一面銅鏡，兩名婢跪在後，正為公主梳發。

「阿母。」

桓容和桓禕行禮，沒有進室，而是跪坐在門邊。

「留下和我一起用膳。」

「諾。」

南康公主今日不臺城，未讓婢梳髻，只將一頭長發挽在腦後，斜一枚金釵。本該是溫婉的打扮，偏偏讓人覺得寒意撲面。

桓容心下明白，親娘這個樣子九是桓大司馬之故。

母子三人用膳時，桓大司馬的車架已到臺城前。

此次覲見天子，一為上報赭圻駐軍之事，二來，桓大司馬決心給庾氏一個教訓。

桓容傷在很大程度上是庶子的手筆，但桓禕幾次被辱，桓容在上巳節被下套，庾氏不開關係。

桓大司馬不親近嫡子，不喜愚鈍的庶子，不代表外人就能欺負！

車架行過街兩旁的署，吱嘎的車軸聲彷彿是提前發出的訊號，預示桓大司馬正式回到建康，朝堂之上，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