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頭一遭，顧三覺得自己是眼睛被鷹啄瞎了。

看走了眼，原以為這張廷玉是個翩翩溫和公子，不想竟然是披著羊皮的狼。

對著人他也狠得下心去手？

顧懷袖想要反駁，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認慫，低聲嘀咕一句「打人算什麼本事」，卻還是重新站直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筆。」

張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覺得可以了，便這樣吩咐。

顧懷袖心裏那個憋屈，恨不能在張廷玉臉上畫個大王八。抬手就去抓筆——

「啪！」

又是一聲響。

顧懷袖吃痛，猛地手回去，疼得那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右手手背紅了一片。

終於忍無可忍，怒瞪張廷玉，「你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張廷玉面不改，溫聲道：「筆不當以抓，握。」

「……」顧懷袖真的快崩潰了，右手攏在袖子裏，不住地著手背，試圖緩解疼痛。

那邊的青黛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初來顧家的西席，又有哪個敢對細皮的顧家小姐手？早在張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時候，青黛就已經嚇得呆住了。

直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腳往裏一邁，便喊道：「二公子——」

「這裏不是你說話的地方，出去。」張廷玉連目都沒轉一下，話是對青黛說的，卻還看著顧懷袖，彷彿在等下一步的舉。

顧懷袖抿，眼底終於抑了幾分寒氣。著張廷玉，自問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本想要繼續爭辯，甚至去他老子張英那裏打他小報告，可當日茶肆之中的話忽然浮出來。

心裏帶了幾分狐疑，顧懷袖微一皺眉，回頭看了畏畏已經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覺得這丫頭賣主求榮。抬目，眸微：「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當真是什麼都不曾聽見嗎？」

「不曾。」

張廷玉搖搖頭，不過轉眼又補了一句，「三姑娘三番兩次地問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顧懷袖咬牙，暗道這人惹不起，心機深重，不是個手段弱的。

說這人什麼也沒聽到，現在的顧懷袖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對方給下自己下套，反問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說了什麼，若是承認，這不就是自己給自己下套了嗎？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顧懷袖怎麼說？

張二公子，太難纏。

斟酌著言語，正準備開自己，張廷玉看神閃爍，早已經將心思猜了個大半，「起筆。」

「……」

一句話堵在嚨口，顧懷袖還沒來得及說，這張廷玉就已經換了話題，幾乎沒反應過來。

怔了半晌，待張廷玉重複「起筆」二字，才明白過來。

不僅心機深重，還喜怒不定？

明明已經給自己下套，下一刻卻放棄了這個套，把話題轉開。原本就開始忌憚張廷玉的顧懷袖，心底越發覺得這人不好琢磨。

不敢再猶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齊肅地了右邊袖子，起筆。

這作頗為小心翼翼，一面捉筆，一面還窺看張廷玉面，雖看不出個所以然，卻也沒見他手——

「啪！」

「起筆便起筆，目游移而東張西，是為不誠。」張廷玉手指輕輕挲著戒尺的表面，的弧度始終只有那麼一點，似有似無，讓人捉不。

顧懷袖淚眼汪汪，委屈得很。

手再快，也不如張廷玉的戒尺快。

這輩子從小到大，哪裏過這樣的委屈？花言巧語就能哄得一家子團團轉，連顧瑤芳都有在手裏討了好去的時候，今時今日，竟然被這麼個小肚腸的先生責罰。偏偏遇上這麼個看上去溫雅實則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語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還抓著自己背後說人小話的小辮子，顧懷袖心虛，不敢反抗，也不敢回頭去打小報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為上策。

努力開解自己，顧懷袖憋著沒說話，剋制著，重新提筆。

宣紙已經鋪開，看著那白紙，只覺得自己這輩子寫字都沒那麼認真過。

不願寫字練筆，握筆太不舒服，又是個懶怠人，平日裏敷衍著也就過去了，今日裏翻船，是栽了。

顧懷袖是「能看不能寫，能讀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認識，寫其實也能寫，就是丑了一些。

鬼畫符的字跡，再次出現在宣紙上。

張廷玉自打顧懷袖起筆，便盯著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不過此刻見了那一直打的手指，眉頭又皺了起來。

顧懷袖眼角餘瞥見他這神，手一抖差點扔了筆，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戒尺，戒備也就鬆了。

張廷玉回頭，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蛋來。」

聞言，顧懷袖與青黛齊齊變，顧懷袖「不可」二字剛剛出口，便被張廷玉用那平靜得不起波瀾的目給定住了，訕訕扭過頭，盯著自己面前的宣紙，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蛋起筆寫字，多文人先輩的淚史？

每一名功的書法家背後，必定有無數陣亡的生蛋。

顧懷袖裏發苦，心裏也苦，連帶著臉上也是一片苦意。

試圖跟張廷玉套近乎：「先生，聽說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經定了下來。」

張廷玉將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去幾案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對這些事倒是很關心。」

關心？顧懷袖當然關心了。

真想說「心疼你」，可看著現在張廷玉似乎對顧瑤芳一無所知，幸災樂禍的心又上來了。這倒霉的未來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顧懷袖表微微一變，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紅痕，心裏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

顧瑤芳不嫁，張顧兩家關係要壞；顧瑤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醜不可外揚，整個顧家又有幾個知道顧瑤芳的事兒？只有自己這倒霉鬼。

這張廷玉真娶了顧瑤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綠帽子。

心糾結，這時候卻沒表現在臉上。

顧懷袖沒事兒人一樣，「學生這不是恭賀先生將有喜事上門嗎？回頭我這小姨子總要多得些紅包的，是先生的喜事，我也高興啊。」

這話是大實話，也是大廢話。

「我家大姐秀外慧中、溫敦厚、琴棋書畫樣樣都行。前歲聖上南巡，太子隨行，問及江南才子之時，便誇讚過我爹，不過先生恐怕不知道吧？那時候，更多人都說我大姐才名遠播，乃是文姬在世。」

用一副炫耀的口氣，說了這一番話。

張廷玉聽著倒覺得沒什麼，細一思量，老覺得顧懷袖話裏有話。

可反觀顧懷袖，一臉的天真無邪，真真箇沒心機的草包人，這話里又能藏個什麼話？

飲了口安徽本地六安的瓜片，張廷玉微微一笑：「天底下哪裏來的那麼多蔡文姬。」

顧懷袖秀眉挑起來，垂眸，勾，「先生是沒見我大姐，見了便知。」

文姬乃是蔡邕之，其本事後世多人比不上？以文姬比顧瑤芳，不是誇大，而是外面的人這樣傳，總之把顧瑤芳誇到天上去。可這即將跟顧瑤芳有姻親的張二公子，竟然隨口說「天底下哪裏來那麼多蔡文姬」，聽著似乎隨意，可言下之意卻頗耐人尋味了。

顧懷袖沒說話了，張廷玉也不說。

兩個人只在這屋裏等著，沒一會兒青黛便回來了，遞上來一枚淺褐的蛋。

張廷玉手接過，修長手指轉了兩圈，似笑非笑掃了青黛一眼，青黛脖子一，像是覺得自己被看穿了，立刻低頭下去。

顧懷袖瞧見那蛋，只覺得心裏哇涼哇涼。

果然，張廷玉將那蛋輕輕放在桌案上，「生的，握著寫吧。」

生的，握著寫吧。

這人輕飄飄一句，就要自己握著蛋提筆寫字了？

顧懷袖一張漂亮的臉微微扭曲起來，掙扎許久，又看了一眼還放在桌上的戒尺，終於還是將那蛋放進右手掌心，而後將筆也放好，提筆寫字。

青黛看得額頭直冒冷汗，瞧見自家小姐那的手腕，恨不能立刻出去了。

剛剛張廷玉看一眼，嚇得連眼都忘了使。

生蛋一旦落下去，便要砸個爛，那時候就一片狼藉了。

顧懷袖哪裏還有心思觀察青黛的臉？這會兒自顧不暇呢。

張廷玉出塊西洋懷錶來，看了看時間，頭一日到這裏也差不多了。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出言道：「可以了，放下吧。」

顧懷袖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取了蛋下來，只覺得那日子一分一秒流逝都跟三年五載一樣。

鬆了一口氣，捧著那蛋，抖著手，整個人都要虛。

張廷玉眼底劃過一分笑意，放下茶杯，還是發了善心，說：「今日便到這裏，還三姑娘明日益求，如此刻苦，何愁學無所？」

顧懷袖氣得噎住，半天找不出反駁的話來，手裏著那一枚蛋，很想扔到張廷玉臉上。

張廷玉已經走到門口，這時候頓住腳步，好心好意回頭說一句：「這蛋怕還是今日廚房新煮的，午時熱熱還能填填肚子。三姑娘，在下告辭。」

生蛋……蛋？

顧懷袖回想自己方才擔驚怕、膽戰心驚生怕蛋掉下來的蠢樣，氣得差點暈過去。

青黛聲音弱弱地，帶著哭腔：「奴婢本是廚房給了個蛋，可過來的時候二公子看我一眼，我便嚇得什麼都忘了，沒告訴您……」

聞言，顧懷袖只覺得眼前一黑。

好，好，好一個張二公子！

活該你戴綠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