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南書房裡,康熙一直看著李地，李地一直看著牆角的西洋鍾。

「李地啊……」

「老臣在。」

李地剛剛把目從牆角那鍾給收回來,就聽見康熙這麼喊了一聲。

他嚇得一激靈,抖了一下，忙應聲。

康熙手裡著一把文人畫扇,一扇骨地扣著,有些悠閑。

案上堆滿了奏摺，都是今兒批改完了的。

康熙拖長了聲音，不不慢地：「今兒你幹活比別人快啊。張英,你說是吧？」

張英一鬍子，點了點頭：「萬歲爺目如炬，今日李大人不管是寫字還是念奏章,都很快。」

李地心裡咯噔一下，娘誒，他這是犯了什麼錯？

「萬歲爺……」裡囁嚅著就要說什麼，李地老覺得心底不踏實。

明珠跟索額圖這才剛走，幾位阿哥也是前腳才走，這時候南書房也沒剩幾個大臣。

康熙打斷了他的話：「老實說吧，今兒一上午你盯了那西洋鍾十幾回，朕都讓三德子數著呢。三德子，來說說今兒早上李大人看了幾回鍾？」

三德子「嗻」了一聲，趕上來，清了清嗓子：「今兒早晨進來，李大人已經瞧了牆角那鍾十八回，還有六回被萬歲爺半路住，沒能看。」

張英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李地聞言簡直急得頭上冒汗，立馬給跪下來了：「老臣有罪……」

「李大人，何罪之有？」

康熙今日心還不錯，前兒河工案也沒影響到他心，好歹結了事，讓能臣靳輔頂了之前王新命的位置，拔為了河道總督，趕著就上任去了，想來這江南春汛的事不日就能理好。

他一想起這些來，口氣就悠閑起來。

這一問，又讓李地找不到話說了。

哎喲喂，他這簡直想狠狠自己幾掌，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萬歲爺問他有什麼罪，他能說自己一直盯西洋鍾嗎？大清律例沒這條啊！

「這……這……」

「別這了，趕老實代，你一大早這腦袋裡都在想啥呢？」

康熙簡直好奇了，以前也沒見李地這老傢伙這麼能走神啊。今兒不知道是遇上什麼事了，就跟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一樣。

張英卻是知道原委的，可他選擇作壁上觀，懶得搭理李地。

李地一腦門子全是汗：「萬歲爺，臣家裡一對兒今日要舉行惜春宴，扭著要臣去當個評判，他們自己評不好，回頭按照臣的評判結果分彩頭呢。都是小輩，臣這話都出去，答應下來了……」

「哦，原來是時間要到了啊。」

康熙爺把扇子這麼一展，跟旁邊三德子一甩，三德子忙「哎喲」了一聲：「敢咱萬歲爺在您李大人的心目中，還不如個詩會呢……」

張英老狐貍一隻，只垂手站在一邊看李地干著急。

李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臣萬死不敢，萬死不敢……」

「好了，又沒說要你腦袋，這麼急幹什麼？好歹今兒奏摺竟然這麼早批完了，都賴著你李大人這麼本事，一大早上皮子翻得利索，念個奏摺跟念經一樣。」

康熙今兒早上聽奏摺可聽得火大，好在他還是個明君，要換了別人，怕早把李地罵一頓了。

「左右今日也沒什麼事了，朕也微服私訪去，就到你府上去看詩會，三德子，準備著。」

李地眼睛一瞪，像是怎麼也沒想到是這種展開。

眼瞧著康熙高高興興去換便服，李地傻了半天，回頭看見張英：「張大人，這……」

張英上去拍了拍李地的肩膀：「我回去跟我那仨兒子說一聲，你自求多福吧。」

張英素來是個不出風頭的，又因為是漢臣，並不像是朝中滿蒙大臣一樣值得信任。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可以說都是謹小慎微一步步踏著冰面上來的。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低調。

他去提點自己兒子們，不是他們趁著皇帝要去出風頭，而是提醒他們別出風頭。

李地眉頭擰，就看張英抱著頂戴花翎就出去了。

他跌腳嘆氣，唉，小心駛得萬年船，今兒卻因為頻頻看西洋鍾栽了，真是老馬失蹄啊！

康熙出來的時候，已經跟個員外郎差不多了，他李地走在前面，說就扮演李地的幕僚。

李地心，不敢反駁，幾個人就這樣出去了。

門口到下學回來的胤禛，康熙爺心好，直接他道：「老四今兒這裳也看不出，一起去吧。」

別說胤禛知道不知道，反正五個人就這樣出來了。

李地跟胤禛都喊康熙「黃先生」，三德子喊「黃三爺」，「黃三爺」自稱「我」，小盛子喊胤禛「四公子」，這就齊活兒了。

他們一路直接到了李地府上，前後院賓客都已經來齊，開始活起來了。

惜春宴正在熱鬧時候，可看的都是些殘花落蕊，可因著這春將盡的氣氛，眾人還都很高興。

李地掌上明珠李臻兒乃是位人，一路在後院招呼下去，終於瞧見了坐在最角落裡的顧懷袖。

顧懷袖今兒打扮得不是很艷麗，可真跟清清秀秀一朵芙蓉花，別說是站在眾人面前，就算是坐在這角落裡，也跟能晃著人眼一樣。

往日里，這顧家嫡三小姐從不出門，往年有過傳言，說跟外男勾勾搭搭，可如今見著只隨便往這兒一坐，那也是儀態端方，不見有甚失禮之。

李臻兒心底不免有幾分好奇，借著走過來的機會，就跟顧懷袖搭話。

「顧三姑娘，這詠春之詞可就要了，你怎麼還坐在這兒不呢？」

顧懷袖聞言收回了目，看向李臻兒，果真是明眸皓齒一個滴滴的人，更有大家風範，其父李地便是文武雙全，早年也是英武不凡的男子，生下李臻兒來自然是可艷群芳的。

周圍大家閨秀們見著，都恨得牙。

這李臻兒跟顧懷袖，都是容艷麗，不必妝容修飾也能晃瞎人眼的那一類人。方今湊到一起，那是礙眼加礙眼，礙眼極了！

顧懷袖起一禮：「只是見著這春盡的場面，有些戚戚然罷了。」

假話。

必定是假話。

青黛不用看自家小姐的表就清楚。

顧懷袖哪裡是在傷春悲秋啊，是琢磨詩詞呢。

青黛是個不怎麼通文墨的，只知道自家小姐原本看著那詩詞好，可一會兒就開始傷腦筋，以至於現在都沒下筆將這詩詞給默出來。

顧懷袖記好，一眼掃過去，幾乎就能記住大半了。

可這詩詞，是要看靈，更要看本事的，的靈跟這作詩的人，卻是不大對得上。

現下顧懷袖早暗地裡把胤禛罵了個狗淋頭。

原以為這一位爺是放了一條生路，沒料想這是要趕鴨子上架，讓自己丟臉個徹底。

手裡這幾首詩，真真能憋死個人！

此話當然不好對李臻兒講，因而顧懷袖只找了個文縐縐的借口。

李臻兒卻是聽說過這一位顧三姑娘乃是斗大字都不識一個的。

傳言傳言，傳著傳著就變了。

到底事實如何，等著顧懷袖寫出來詩就明白了。

也不多言，溫文一笑，便告辭，去招呼下一位客了。

一走，顧懷袖一見前面走廊夾道的花，卻忽然靈一閃，知道怎麼補了。

這詩詞，哪裡都好，只需要改一個字！

起，走到桌案前面，青黛鋪紙研磨。

青黛簡直驚詫了，原以為小姐是要直接將那詩稿拿出來鋪上，沒想到是鋪紙。

「小姐……」

顧懷袖看著那湖筆，左手出去，似乎想要筆。

不……

顧懷袖朝天翻了個白眼，不就是寫詩嗎？看的是詩……

像今科狀元一樣憑藉書法奪冠的又有幾個？

可是不學無的顧懷袖，變化太大，未免出些問題。

出去的那一隻手住鎮紙，往左邊一拉，同時右手起筆，抓了筆起來，便將自己方才苦思之後的詩句給改錄了上去。

看得出這幾首詩都很不錯，必定出自才子之手，可似乎是未定的詩稿，約莫是倉促之間尋來的，所以不怎麼嚴謹。

臨到詩稿的時間，敲鑼的從前院敲到後院，大家就一起了詩稿。

聽說這一回是李地大人親自評詩，顧懷袖坐下來之後就在嘆氣。

「聽說前院里也有好一些公子哥兒作詩呢，不知道最後的彩頭會落到誰的上……」

青黛垂著顧懷袖的肩，以前也沒來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有趣。

可顧懷袖畢竟是個才從江南回來的，父親也沒做，以前更沒參加過這些遊藝，所以也找不到幾個人說話。

倒也不在乎，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若想不被人誤會，就站出來，堂堂正正明正大地讓人看就是了。

是從不怕被人看的。

顧懷袖埋頭，垂眼，端起了茶杯，輕輕地拂去茶沫，作小心又著一子輕靈勁兒。

這後院里兀自熱鬧著，前院卻是貴客已經來了。

李地就坐在花廳里，這裡頭沒幾個見過康熙，更何況換了一裳，皇帝就跟隔壁家的大爺差不多，也沒人懷疑他是李地幕僚的份，只說是個有學識的先生。

評判的人一共三個，李地本人，黃三爺，另有一個前院男客們推出來的今年辛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做戴有祺。

這戴有祺是見過皇帝的，只沒見過四阿哥，這會兒已經知道來的是什麼要人了。

說今科殿試也是奇了，士子戴有祺，祖籍江南金山衛，在北參考；士子吳昺，則是安徽全椒縣人。這二人都是有韜略之人，一同了進士，而後殿試。

原本吳昺才是今科殿試第一名，可康熙瞧著戴有祺書法出眾，又念及北方久無狀元，便將戴有祺擢為第一名，改吳昺為第二，只當了個榜眼。

除這二人外，另有海寧楊中訥為第三，又因為同樣的「一甲久無北方士子」的原由，被康熙黜落下去，拔了順天府大興縣的黃叔琳為探花。

戴有祺這狀元，都說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可那是康熙欽點的，旁人哪兒敢說三道四？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時人戲稱：不會做八也不打，經義策論全在其次，要的是能寫一手好字，興許關鍵時刻能翻呢。

此刻，戴有祺瞅了瞅皇帝，只覺得自己屁下的一張椅子上全是釘子。

詩稿被分了幾沓，呈上來，里裡外外都是年輕的公子，等著這彩頭下來。

張廷瓚這邊三兄弟，站得距離皇帝比較近，不過他們已經被張英警醒過，不準出風頭了。

現下，三兄弟一語不發，只跟隔岸觀火一般。

康熙拎了詩稿，一篇篇地翻看下來，偶遇佳作便點評一番。

最後，康熙這邊點了一首詩出來，一問是誰作的，竟然是李地長子李鍾倫，頓時誇讚了一番。

李地滿頭大汗，也不敢起而謝，憋著干坐在那裡，想說不好，可狀元戴有祺立刻上來說這詩寫得好。

若非皇帝在場，李地早就一掌給這戴有祺拍上去了。

張英知道藏拙，他李地雖不需把自己兒子藏著掖著，也總要謙虛一點，這平白就點了個彩頭給自己兒子，算是個什麼事兒？

可如今兩位評判都出了結果，李地也只有憋了一口氣，勉強到：「筆力尚弱了一些，典故也塞得生，差強人意吧……」

康熙知道李地是個什麼德，也懶得搭理他。

這邊彩頭下來倒是快，高興得李鍾倫大笑了好幾聲。

胤禛一直在康熙背後站著不出聲，小盛子則站在胤禛的背後，再後面就是張家的三位公子了。

這邊熱鬧方過，後院那邊收的詩稿也上來了。

兒家的詩稿，比之男子，多幾分婉約，字跡也清秀得多，著一種緻的閨閣氣息，也別有一番滋味。

康熙慢慢翻著，那邊的戴有祺是看不下這些小家子氣的東西的，只敷衍地看完了，李地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勉強圈了幾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