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璇抬起眼看,深黑的眸子被窗外燭火照耀著,浮現起淡淡的暈,仿佛倒映著漫天星的湖泊。
不知是不是兵的手腳利索,耳畔嘈雜慌的聲音已全然褪去,有那麼一瞬間,周旖錦幾乎被他這樣坦陳的神態所迷,以為這便是他的真心。
“本宮知道了,”周旖錦垂眸著地面,子又退了回去,往椅背上靠著。
這進行到一半的晚膳,誰也沒有心思再吃下去,魏璇咀嚼著小廚房心準備的山珍海味,卻覺得難以下咽。
到了最后,引二人爭搶的那塊糕,誰也沒有再,靜悄悄躺在盤子里。
走出門后,魏璇去不遠牽了馬,揚鞭弛來時,周旖錦已坐在了轎輦上,那樣小的一個影被高高的輿車抬舉著,比他還高了半個頭。
四周都是服侍周旖錦的下人,他獨自騎著馬,離幾個位跟在后頭。
“明日是中秋了,月亮這樣圓。”周旖錦仰頭著深沉的夜,自言自語道。
輕嘆的聲音如羽,轉眼便埋沒進昏晦的夜中。
魏璇的眼神沒向天空,而是徑直注視著周旖錦盤旋的發髻,月下熠熠生輝,如綢緞。
矜貴、高傲,這是魏璇心里最先浮現的字眼。
無論何時何地,似乎總之占據著上風,沒人知道心里究竟在想什麼。偶然會恩賜于他,但等他放下戒備主靠近,又立刻閃開,那點神和捉不的姿態,似乎將他的心吊在一細細的繩索上來回,磋磨得生疼。
這樣制于人的覺令魏璇到些許憋悶,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甘之如飴地笑起來。
為了維護的這份驕傲,他所作的一切,似乎也并非全無意義。
第二日清晨,馬車便徐徐出發,往十幾里外的元善寺去,遠遠可以看見寺廟殿頂金璀璨的明珠,高懸在山頂上,竟比日出還耀眼幾分。
周旖錦正同蘇新喋喋不休地聊著路上所見所聞,忽然發現正行駛在盤山路上的馬車停了下來。
開旁邊的簾子,探頭往下去,看見提著藥箱的太醫正急匆匆往前邊跑去。
“你過來,”周旖錦立刻攔住其中一個,問他道:“發生什麼了?”
那太醫神還算鎮定,答道:“沒什麼大事,只是胡人突犯眩暈之癥,皇上便囑咐停了圣駕,為胡人診治。”
周旖錦心神一震,吩咐道:“快去。”
五皇子在出發前染了風寒,魏景便命白若煙無需伴駕,留在未央宮照顧五皇子,因此,胡懷瀠得了機會,一路上照顧魏景細心妥帖,寵加。
過了一會兒,卻聽見不遠一陣打斗的聲音,隨著一聲短促的驚,立刻斷在了半空中。
周旖錦眉心一皺,正要詢問,馬車邊卻忽然被叩響了兩聲,往下一看,竟是胡懷瀠親自來了。
“快上來,”周旖錦喚。
胡懷瀠方坐穩,馬車便徐徐駛了。
“那邊可是出什麼事了?”周旖錦眉眼間現不安,問道。
胡懷瀠的眸中閃過一瞬間的哀戚,“方才有膽大的流民攔路當街告狀,被兵拖下去打板子了。”
周旖錦怔了一下,隨即點點頭默不作聲,倒是蘇新立刻坐直了子:“告狀定是有冤屈,為何不由分說便打板子?”
胡懷瀠被問住,臉有些為難,過了一會兒,聽見周旖錦緩緩道:“國有國法,若是人人都來告狀,衙門有何作用,這天子儀駕又該如何再行下去?”
雖這樣說著,心也不由得低落下去。腦海中似乎浮現了昨夜在惜春樓底下鬧事的學子們,無論真相如何,那些年輕的生命只是在黑暗中吶喊了兩句,隨著天大亮便消殞了。
若衙門府真的為民請命,做些實事,那些人又何苦為此搭上命呢?
“我知道了……”蘇新點點頭,悶悶不樂往窗外去。
周旖錦所乘的馬車很大,鋪著細的白絨毯,幾個人聚在一起,也不覺得。
胡懷瀠的形看上去有些單薄,飲了口柳綠遞過來的熱茶,旋即說道:“聽聞娘娘擔心嬪妾,嬪妾便來給娘娘瞧瞧。”
“你方才竟犯了眩暈之癥,太醫說是為何?”周旖錦蹙著眉,憂心問道。
“不礙事,太醫說只是舟車勞頓的正常之像罷了,”胡懷瀠低頭苦笑了一聲,沉默了片刻,又說道:“不過嬪妾自己知道,這些時日嬪妾飲食都,實在太,才暈了過去。”
周旖錦驚訝地瞪大眼睛,還未發問,胡懷瀠便先一步說道:“不怕娘娘笑話,嬪妾這樣做,只是為了……與更像些。”
雖未明說,但在場幾人卻都了解。能讓魏景癡迷如狂,必然是與昭明先皇后有幾分掛鉤。
“胡人,你糊涂啊,”周旖錦心疼萬分,勸道:“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為此折損了自己的子,又是何必呢?”
聞言,胡懷瀠的眼眶有幾分潤:“嬪妾無用,不能為娘娘做些什麼,只是想著,若能有幸懷上皇子,便過繼到娘娘的膝下,報答娘娘恩。”
此言一出,周旖錦更是驚訝不已,魏景的子嗣本就稀薄,如今胡懷瀠好容易調養好了子,卻還愿意拱手相讓,實在令人唏噓。
又生氣又心疼,清澈的眼眸中也不自主潤了起來,忙說道:“你這是做什麼!本宮何時說想要皇子了,就算你有了皇子,自然也是養在自己宮里,切莫再做出這等蠢事來!”
“娘娘教誨的是,”胡懷瀠沉默了許久,忽然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繼而降低音量道:“不過這幾日嬪妾發現,皇上他、他似乎……”
漲紅了臉,憋了半天,終于說道:“皇上似乎不行了。”
“什麼?”幾人都極為驚詫,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妄議天子本是大忌,但耳邊都是馬車子轟隆隆作響的聲音,這只言片語轉瞬被埋沒下去。
胡懷瀠穩住心神,聲音又放低了些,說道:“娘娘有所不知,皇上整日忙于朝政,自得了天花以后,在那方面一直力不從心,從前慣是吃丹藥來輔助,如今愈發嚴重,連丹藥都不太奏效了。”
周旖錦怔了一下,忽然覺始終在心頭的一塊巨石開始松,連呼吸都如釋負重。
“皇上從哪兒尋來的丹藥?”的眉頭又不自主擰起來,問道。
追求長生不老、力充沛一事,不問朝代,一向是天子的心病,可縱觀史書,卻從未有過真正服用丹藥而得道之人,甚至大多都是短命,那小小丹藥說是延年益壽的良藥,卻更像是奪命的鐮刀。
而魏景如今還不到四十的年紀,想來正是年富力強,為何短短兩年后會突然暴斃?他的死與這丹藥又是否有關?
胡懷瀠對此也不甚了解,迷茫地搖了搖頭。
“這樣也好,”周旖錦釋懷一笑,又鄭重其事向胡懷瀠說道:“切莫再對自己如此苛刻了,趁本宮還能護你,若不愿承寵,以后推拒了便是。”
“嬪妾……”胡懷瀠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
其實這點犧牲,對而言算不上什麼。如今白若煙不僅得寵,還收養了五皇子,若是不爭寵,一直活在周旖錦的羽翼之下,何嘗不令人慚愧?
許久,胡懷瀠眼眶微紅,說道:“娘娘好意,嬪妾心領了,其余之事,嬪妾自有分寸。”
周旖錦有些哽咽,良久才點了點頭,沉重的氣息在車廂蔓延。
好在蘇新及時岔開了話題,幾人心不在焉地胡侃了一會兒,馬車便已行過甬長的山路,停在元善寺門前。
元善寺以石壘基,山間遍布禪林,沿著中軸線排列了三座寶塔,瓦當重疊,瓊樓殿宇上的檐部向上翹起,若飛舉之勢,頂端明珠如日月輝,傾灑在人間。
周旖錦下了馬車,寺院的住持親自前來接待了他們,左右都是森樹煙凝,石徑苔生,清新的空氣吸肺腑,令人神清氣爽,仿若超凡塵。
祭天的敬拜禮儀繁瑣,眾人跟在魏景的后,逐步登上圓形的祭壇,眼前祭品已焚燒升騰起裊裊煙霧,耳畔是漫天的雅樂奏鳴。
隨著臺階逐級升高,底下的形也變得模糊起來,放眼眺去,蔥郁群山和縱橫錯的道路一覽無余,頗有種錦繡山河的意味。
魏景率先點燃了神案蠟燭,奉茶三遍,敬酌一杯酒,請問神明降臨。
周旖錦亦走在前邊,展開手持的卷帛,誦讀欽天監寫好的祭文。
隨行的妃嬪和宦皆按品級自臺階站定,魏璇人微言輕,亦混雜在其中,隨著人群叩首,直到子清凌凌的聲音浮在耳邊,才起仰頭向。
前侍衛靜鞭,雅樂頓時熄了,取而代之的是悠長的鐘聲,與周旖錦沉靜的誦讀聲糅雜在一起。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雨……”
祭文很長,云煙和焚香混在在一,自深紫的擺緩緩蔓延,盤旋而上。高臺之上,金燦燦的彌勒佛捧腹大笑,卻不如半分高貴俗。
這一刻,仿佛才是那天上的神祇,高高在上,懷著悲憫的姿態,俯瞰著人世間。
魏璇的心臟仿佛被那綿長的鐘聲狠狠撞了一下,隨即又順著周旖錦清麗的聲音化開,漾起層層皺纈。
神佛慈悲,普度眾生,卻唯獨不會對他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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