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會真樓初選。
這一場初選會持續續三天。
會真樓最角落的位置都滿了人,點一杯花茶要五兩銀子,即便如此,還有大把的人客人被在門外進不來,抱怨不已。
“這回一定要把紅館買下來!”夏婆子暗暗發誓,明年,明年的評花榜,的會真樓里將接納所有的客人,只要有錢,每個人都能進來,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已經是第三天的深夜,評審們連看了三天三夜的人,各式各樣,花團錦簇,就算是再好的人也有些疲勞了,且心中大都已經把十二春的名額定下來了。
用膝蓋想也知道,這是夏婆子的有心安排,按元墨遞帖子的時間,阿九應該排在最后一名。
最后一名有軸之效,反而更引人注目,所以夏婆子把阿九排在倒數第五名,正是評審們滿腦子“快看完了馬上就可以歇歇了”的時候。
評花榜還有一項,就是客人可以給自己喜歡的人投絹花,絹花一朵十兩銀子,絹花多者勝出。
昨天,元墨斥巨資買了一杯花茶,進來探了探敵。
姜其昀沒來,看來是沒能逃出平公公的手心。
一名中年男子取代他坐在最正中的主席上,氣度不凡,溫文爾雅,十分英俊,是玉菰仙最大的恩客,古清古世子。
大央只有兩位異姓王,一是姜家,二便是古家。
兩家的先祖都曾在開國之戰中立下汗馬功勞,因此被封王爵,世襲罔替。
這位世子頗欣賞玉菰仙,前兩年玉菰仙為花魁,就離不開這位世子,這次顯然是因為玉菰仙的關系,所以代替姜其昀來救場。
伎則有一半都是面孔,也就是去年評花榜時落選的,另一半是新面孔,要麼是各家樂坊新買的,要麼是去年才貌不足而今年大有進益的。
總之是琳瑯滿目,花枝招展,香風陣陣,整個會真樓直如天仙寶境,看得客人們心醉神迷。
當是此景,元墨暗暗發誓:明年,明年的評花榜一定是在紅館!
選出花魁的樂坊擁有下一屆評花榜的初選權,旁的不說,單只這三天的茶水錢,就能賺得滿盆滿缽。
此時元墨陪著阿九在廳后,隔著簾子,約可以見大廳的盛況。
初選行將結束,客人們已喝得半醉,正是最熱鬧喧嘩之時。
元墨道:“阿九,不要張,一定要穩住,一旦覺得自己心跳過快,便放緩呼吸,這樣,呼——吸——呼——吸——”
阿九半張臉在面紗后,一雙眼睛在面紗外,著元墨,就像月下的深深湖泊,無風無浪。
呃……元墨發現張的其實是自己。
“紅館,阿九姑娘!”
廳上的司儀唱名。
元墨的心猛地一跳。
阿九挑開簾子,離開之前,淡淡道:“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聲音是悉的清冽,也許是隔著一層面紗,變得有些含糊,含糊得,有幾分溫了。
然而阿九怎麼可能溫呢?聲音里永遠有淡淡的嘲諷,還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屑。
元墨一聽這話,頓時不張了。
因為張已經全部變了擔心——
千萬不要用這種語氣跟評審說話啊姐姐!求你了!
廳上的喧鬧如熱浪,客人們的談笑聲、伎們的嬉鬧聲、跑的唱諾聲、評審們的商議聲……水一般布滿整間大廳。
隔著細致的竹簾,元墨看著阿九走出去。
走向輝煌的大廳,走向喧鬧的人群。
走向紅館的未來。
元墨整個人都在輕輕發抖。
阿九和任何伎都不同,本管不了。
雖說是要彈琴,但之前在家里元墨百般央求,阿九都不肯試彈一下,琴藝到底如何,元墨兒沒譜。
低低的議論聲從外面傳來,人們頭接耳:
“怎麼還戴著面紗?”
“搞什麼名堂?”
“哪家的?”
“紅館。”
“紅館?沒聽過……”
“來……”
“這位姑娘,這樣可不啊。”司儀攔下阿九。
司儀是天合居的坊主,姓金,一向和夏婆子共進退,這番應夏婆子之邀前來。
“咱們評花榜,先看的就是臉,你不臉,評審們怎麼辦?來,我替你摘了!”
最后一句說得飛快,話才出口,手已經了過來。
元墨暗一聲不好。
這姓金的向來和夏婆子狼狽為,好得恨不能同穿一條子,現在肯定是要為難阿九,打紅館的安排。
元墨正要掀簾子出去,夏婆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把拖住的手:“二爺,可不能壞了規矩,那地方只有姑娘才能上去。”
說著,親親熱熱挽著元墨的手,“咱們就在這里好好看戲就。帶面紗呀,真是個好主意,男人們骨子里頭都犯賤,越是看不到的東西越想看個清楚,這招最能吊他們胃口了,哎喲,真摘了倒可惜了。”
廳上“哐當”一聲巨響,人群中發出一片驚呼聲。
“啊呀!”金坊主退開一步,夸張地掩著口,“阿九姑娘,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阿九臉上的面紗尚在,琴卻橫亙在兩人中間的地方,肯定是剛才躲避的時候被金坊主撞下來的。
元墨心頭一沉。
琴弦斷了兩。
原來摘面紗是假,毀琴是真!
金坊主一臉關切:“這下琴彈不了,阿九姑娘,你還會不會別的?”
阿九還沒說話,那邊走來一名丫環,手上捧著一琴,道:“這是我家姑娘的琴。我家姑娘說,若是阿九姑娘不嫌棄的話,可以用的。”
廳上眾人都認得是玉菰仙的侍,紛紛道:“玉仙子真是菩薩心腸!”
“人心更,真不魁是兩屆花魁!”
“哈哈,過了七夕,便是三屆花魁了!”
收買人心!扮善良!博名!
好無恥啊!
元墨好恨。
阿九,別接琴,一面博個好名聲,一面要毀掉你!這琴一定有問題!
“多謝玉姑娘的好意,但此琴乃前輩所贈。這位前輩的名字,在座的也許都聽過,便是云畫云大家。”
阿九俯抱起琴,俯仰之間,作優雅至極,音清冷,仿佛從所有人心頭流淌而過,“昔年云大家便是以此琴奏十六曲,技驚四座,名傳天下。阿九無才,不能再現云大家當年之絕技,但既然攜此琴而來,怎忍心讓它蒙塵?”
云畫的名字,年輕一輩或許不曾聽聞,三十歲以上者卻是如雷貫耳,頓時對那琴肅然起敬,刮目相看。
元墨角出一微笑。這琴是不是云姨當年用的那,只有天知道。
但抬出云姨的名頭,廳上氣氛已經不同,不人甚至放下了酒杯,端正了坐姿。
伎的才華遠比相貌重要,現今樂坊難出大才,漸漸以貌為重,但能讓人尊重的,永遠不是外貌,而是才華。
廳中原有桌椅,供伎彈琴作畫揮墨之用,阿九卻是一拂袍袖,席地而坐,將古琴橫在膝頭。
這個作若是換別的伎,定然會顯野,但阿九做來,卻是集瀟灑放逸于一,超塵俗。
元墨發現,阿九好像有一種把任何不好看的作做得很好看的本事。
“琴弦斷了,如何還能彈?”古清問。
元墨不由也在發愁,就算阿九有本事彈出曲子,只怕也要大大失。
“伏羲制琴,舜定五弦,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宮、商、角、征、羽。后來文王思子,增一弦,為文弦,武王伐紂,再增一弦,為武弦。文武弦雖斷,五弦仍在,正合演舜音。”
阿九最后一個字落地,琴音錚然響起。
元墨混跡樂坊,聽過無數人彈琴。
有的人琴聲輕悅,像鳥兒在枝頭啼鳴,那定然是春風得意的紅伎,比如玉菰仙;有人琴聲嗚咽,曲曲纏綿悱惻,那是傷過后的傷心人,比如云姨;還有人琴聲高曠,有高山流水之音,那是真正的雅士,比如齊叔。
但元墨從來沒有聽過阿九這種琴聲。
阿九的琴聲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每個音調和著風落在耳朵里,泠泠然,幽幽然,好聽是真的好聽,但總覺得隔著一段距離。
一定是聽不明白的原因!這是一首從來沒聽過的曲子!
元墨這樣安自己。
可悲哀的是,在人群里看到了不和一模一樣的疑,大家看看阿九,又看看邊,紛紛到安,出了“還好不是我一個人聽不懂”的表。
“有兩下子。”夏婆子出幸災樂禍的笑容,“但是可惜,誰會在樂坊聽這種玩意兒!”
元墨想哭流淚。
雖然很想踹這死婆一腳,但不得不承認說得對。
伎的技藝是為取悅他人而生,來樂坊尋求的是快樂,這首曲子好聽歸好聽,卻莫名讓人想正襟危坐順便給阿九磕頭請安。
這怎麼行啊?沒有前途的!
“才買來不久吧?還沒有調教就帶出來了?”夏婆子里嘖嘖有聲,“瞧瞧那板正的樣子,知道的說這兒是樂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宮里開大朝會呢!”
元墨想撞墻。
阿九原本就高,此時背脊直而坐,端正如崖上青松,如果是個文人墨客,這般姿態實在是很好的,可放在一個伎上……就說不出來的別扭。
誰家伎會這麼坐啊大姐!彈琴要展現的不止是琴藝,還有自的態與貌。活絡的伎一邊彈琴一邊還能和客人眉目傳,就算是矜持的,也能抬眼暗送幾道秋波啊!可是阿九,從坐下來開始,眼皮一直低垂,只看著琴弦,過分專注。
阿九不適合當伎。
伎們了行,天然的就知道如何討好客人,但在阿九眼里,“討好”兩個字顯然是不存在的。
萬眾矚目,阿九沒有一或矜持,甚至沒有一刻意,抬手琴,姿態從容自在,仿佛是一個人在山石下松風中自愉。
這些日子,元墨就像一個建功立業的戰士終于把到了武,然后踏上戰場才發現,這把武兒不適合打仗。
在會真樓的大廳里,在滿堂客人的注目下,元墨終于發現了這一點。
一曲終了,廳上頓了好一會兒才傳來稀稀拉拉的掌聲,有好些人顯然是覺著“不鼓鼓掌顯得我聽不懂似的”,于是跟著鼓起來。
元墨的心都碎了,長嘆一聲,抱頭往地上一坐。
紅館,沒救了嗎?
“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是《南風暢》啊!”古清欣然站了起來,含笑掌,“阿九姑娘高藝,真沒想到,能在樂坊聽到這樣的曲子。”
古云: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而天下治。這是贊頌南風煦育萬、恩澤萬民的曲子,常在朝堂宮廷演奏,因為只有君王才當得起這樣的贊譽。
換而言之,這是宮廷雅樂,而不是坊間燕樂。
大家這才明白:“難怪我沒聽過,原來這不是樂坊能聽到的曲子啊!”
“果然不愧是云大家調教出來的人!”
“瞧這氣質,一般伎哪里在比得上?”
“不不不,這分明是出塵之姿,不是人間富貴花呀!”
元墨訝異地抬起頭,……好像和想象的有點不一樣?
夏婆子也變了臉,和元墨都是坊主,只知道貴人們都喜歡會討好的人,卻忘了,貴人還喜歡一種人。
與眾不同的人。
不管是哪里有點不一樣,總之以稀為貴,阿九是最不像伎的伎,只這一點便能讓客人紛沓而至。
古清取出一朵絹花,微微笑道:“阿九姑娘,摘下面紗,我手里的這朵絹花,便是你的了。”
每位評審手里都有一朵絹花,花做得十分,淡白輕,鮮活得宛如才從枝頭摘下。
伎中得絹花十朵者,便算在初選中穎而出。客人們也有絹花相贈,以每人所得絹花之數排出先后次序,得絹花最多的前十名,便可以參加復選。
這時候拼的就是樂坊坊主的人脈與財力了。
元墨有心評花榜不是一年兩年了,早就把這里頭的規矩了個清清楚楚,私底下已經買好一批絹花,托相的客人贈給阿九。
因此古清話一出口,好些客人便掏出絹花,揚手道:“阿九姑娘,摘下面紗,我們的心也是你的了!”
元墨看著一只只手里舉著的絹花,一顆心又忍不住開始砰砰跳。
娘啊,只準備了三十朵來著,現在滿場子舉起來的說也有七八十朵。
“摘面紗,摘面紗。”握著拳頭,低低道。
然而阿九卻只是微微一笑,轉便走。
古清愣住。
評審們愣住。
滿堂客人愣住。
元墨也愣住。
阿九徑自抱著琴走向大門,已是夏夜,清涼晚風吹進來,阿九的擺發盡皆飄飛,就在這風中,阿九翩然而去,沒有說一個字,沒有回一下頭。
所有人都呆呆著阿九離去的方向,古清輕聲道:“真乃妙人也。”手輕輕一揚,絹花輕盈,落在地上。
花榜規矩,絹花落地,即為贈人。
幾乎是同一時間,客人們揚起了手中的絹花,整個大廳像是下了一場花雨,重重,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二樓某個雅間,玉菰仙一手重重拍案,折斷了心養護的指甲。
夏婆子咬牙:“哼,男人,就是賤!”
絹花還在不斷落下,那是豪客們繼續買來新的絹花。
阿九已經離去,但阿九引起的狂熱還在繼續。
元墨目瞪,口呆,一個字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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