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有多朵嗎?”回到紅館,元墨依然不敢置信,兩眼泛,渾仍然在發,“五百七十二朵!五百七十二朵!老天爺,五百七十二朵!”
眾人都在等消息,聞言頓時樂開了花。
黃伯端了面出來。
元墨和阿九自下午便在會真樓候場,雖說有點心,但哪里吃得下?這會兒是真了。且黃伯顯然是用心準備,兩大碗雪白面條在紅融融的湯中浮沉,潤的紅燒蹄膀幾乎蓋住了面,再撒上幾粒蔥花,香氣人。
元墨抄起筷子呼啦啦風卷殘云,三下兩下便吃得干干凈凈,抬頭卻見阿九那碗也沒。
黃伯殷勤問:“阿九姑娘,怎麼不吃?不嗎?”
“嗯。”阿九隨口應了一聲,也不知是應前一句還是后一句。表現如此絕佳,阿九卻沒有一歡喜之,反而一臉的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九姑娘累了。”元墨讓大家散了,陪阿九回房,卻不急著離開,推開窗子,手一撐,便躍出了窗外。
阿九吃了一驚,然后才想起窗下有船。
元墨解了纜繩,仰頭笑道:“人,今夜風清月明,可愿同我泛舟湖上,消此永夜?”
笑起來眉眼彎彎,眸子里有細碎的,新月當空,星辰似海,的笑臉像一朵皎潔的花。
阿九本來打算睡了,看著這樣的笑容,還是翻下了窗子。
落下時船微微搖晃,阿九長高,十分不適應,元墨笑著讓阿九坐下,然后一篙點在墻上,小船便輕輕了出去。
評花榜是樂坊盛事,有頭面的客人們幾乎都在會真樓,江上只有零星幾只畫舫,遠遠地傳來約的樂聲。
水波輕輕地拍著船,片時便到了江心。
元墨停下船槳,取出一支魚竿,再揭開一片油布,從底下掏出一只陶罐,掛上魚餌,將釣鉤甩進水里,然后把魚竿遞給阿九:“來,拿著,覺得有靜就拉上來看看。”
那油布底下好像是一個應有盡有的寶藏,元墨不一時從里面翻出一塊砧板,一把刀,還有一塊磨刀石,就在船上磨起刀來。
船到江心,四面無人,船夫磨刀,看起來十分像攔江打劫。
忽然手里的魚竿微微一,阿九手一提,線的那頭立即繃直,一條魚摔在船上,活蹦跳。
船小,僅容兩人,這魚尾彈,不免到阿九的擺,阿九皺了皺眉。
元墨開心地捉住魚,拿兩筷子捅進魚,然后刀下如風,刷刷刮去魚鱗,最后開膛破肚,掏出臟,將魚洗凈。
阿九那微皺的眉頭全程就沒松開過,見此場面更是十分嫌棄:“你這是要干什麼?”
“客倌你就瞧好吧。”元墨笑瞇瞇,又從油布下變出一只盤子,然后將魚橫在砧板上,手起刀落,眨眼間,魚便斬頭去骨,變一盤薄片,每一片皆是大小相似,薄如蟬翼,潔白如雪,晶瑩剔。
“你口味清淡,大晚上讓你吃紅燒蹄膀,肯定吃不下。”元墨含笑把盤子遞到阿九面前,“嘗嘗看,剛出水的魚,最鮮甜了。”
魚細膩,但元墨的仿佛更細膩,兩相都在星下微微發著。
原來夜不睡,湖上泛舟,釣魚做鲙,都是為了這頓宵夜嗎?
阿九的眉頭舒展開了,挾了一筷子口,微微一笑:“你們的招牌菜該是這道魚鲙才對。”
這顯然就是很喜歡了。
阿九喜歡,元墨就很開心了。
阿九又道:“不得其醬,不食。”
元墨雖然沒讀過什麼書,這話還聽得懂,“醬是有,只怕你不喜歡。”翻出一只小瓷罐,用小瓷勺挑了一點放在盤沿邊,阿九還沒吃,先聞得一辛辣之氣沖鼻而來。
“這是?”
“我做的芥醬。”元墨出大大的笑容,“因為太辣了,所以一般人吃不了。”
“哦?”阿九狀若無意問,“你做給幾個人吃過?”
“大家都吃過,這是我忙,不然姑娘們天天爭著要上我的船。”元墨十分自豪地說,然后又補充,“不過你是例外,以后但凡你想,我就給你做。”
阿九慢條斯理吃魚鲙,只“嗯”了一聲。元墨莫名有種覺,好像阿九的臉比方才冷淡了許多。
殷勤道:“要不你試試醬?用白梅的芥子調的,還加了蜂。好吃是真好吃,就是怕辣的人不了,元寶算能吃的了,吃這個還是不行……”
醬味雖然辛烈,但確實有清冽果香,并一子香甜,阿九嘗了一口,然后,執筷的手頓住了。
“怎麼樣怎麼樣?”元墨期地看著阿九。
阿九的眼睛里泛出一層水。
元墨慌忙去找水,出來得匆忙,沒備上茶水,不過倒是翻出一小壇水酒,元墨趕倒了一碗給阿九。
結果阿九喝了一口,“噗”,全噴了。
阿九大概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中會有把里的東西噴出來的一天,驚詫莫名,不敢置信:“這是什麼?”
“呃……我釀的桃花醉……”元墨聲音低低,很沒底氣。
“這是桃花醋吧?”阿九毫不留地道。
元墨也不知道,為什麼同樣的材料,同樣的步驟,同樣的時間,出來的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
忽然想到了,從荷包里掏出兩粒香雪潤津丹,原是天氣熱解暑用的,有甘草冰糖等,解辣也很不錯。
阿九噙了一粒,這才安生了。
真是被辣得狠了,阿九兩頰微紅,雙眼水致致,讓元墨產生了一個十分險的念頭——復選的時候如果喂阿九一口芥醬,這花魁之位應該就是八九不離十了吧?
阿九再沒那芥醬一下。好在這鯽魚清甜綿,口即化,空口吃也很是不錯。
“這是什麼魚?”
“你不認得?”元墨收拾刀盤,“看你釣魚的手勢,我還以為你是老手呢。”
“以前一位長輩喜歡釣魚,有時會帶我去——”說到這里阿九猛然頓住,元墨已經抬起了頭,吃驚,“阿九,你記起來了?”
“沒有,只是模模糊糊記得。”
大概是這星這月這天這風太清涼太舒服了吧,心變得異常松泛,忘了警戒,頓了頓,阿九把話題拽回來,“這是什麼?鱸魚?”江上往來人,但鱸魚,鱸魚向來負有勝名。
“是鯽魚啦。”
“甚有用鯽魚作鲙的,你跟誰學的?”
“嘿嘿,我自己學的。”元墨收拾好東西,搖著漿慢慢往回劃,“小時候得沒辦法,就挖條蚯蚓來釣魚,以前沒有刀嘛,又不知道生火,就用生啃的。哈哈,你這付表做什麼?生啃的也很好吃啊,就是沒切的魚鲙嘛,就是刺多了些,而且那會兒不知道去臟,一口咬到肚皮上,嘖嘖,那滋味,稀苦!”
阿九瞧著,問:“你沒有父母?”
元墨笑:“沒有父母,我打哪兒來的?只是他們都不在了而已。”
記得好像有過家的。睡在干草鋪好的床上,一翻就會沙沙作響。捧著一只碗吃飯,碗里不單有白米飯,還有好幾片咸菜呢,好像偶爾還能喝口熱湯,那湯真好喝,當然湯里的是絕對不能的,了就會挨打。
記憶太模糊了,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從記事起就流浪在街頭,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屋過一又一屋檐,偎在矮墻下躲避呼嘯的寒風,心中模糊地懷念著干稻草的溫暖氣味,以及一碗咸菜飯。
“既然有家,為什麼還要流浪?”阿九問。阿九靠在船上,雙手枕在腦后,仰滿天星。
“唉,誰知道啊,后來和元寶一起被人家追著打的時候,我也很想問自己呢。”
阿九沒有問怎麼遇上元寶的。想也知道,兩個年的孩子流落在外,混混、乞丐,不,哪怕是一條野狗都比他們強些,兩個極弱的存在,除了向對方靠攏,不會有第二種選擇。
“紅悅天怎麼撿到你的?”
“是紅姑。”元墨耐心地糾正阿九。也不知道這個病是怎麼來的,阿九不管誰都是直呼其名,用歡姐的話說就是“一點規矩”都不懂。
元墨永遠記得自己被紅姑撿到的那天。
那是個冬天,天能冷掉人一層皮,和元寶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三天前也只是吃過半只餿饅頭,實在的不了,就抓把雪往里送,一面送,一面說:“這是糯米圓子,這是包子,這是餃子,這是湯餅,這是烤,這是大鵝,這是鴨……”
這些東西他們都沒吃過,然而它們聽上去就很好吃的樣子。
元寶沒命地往里塞雪團,好像真的在吃那些好吃的,塞完還能打個飽嗝,好像真的吃飽了。
可是三天后,他們連往里塞雪團的力氣都沒有了。
元墨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和元寶靠在小巷里,雪漫天漫地下著,已經在和元寶上蓋了一層,好像老天爺也覺得他們可憐,給他們蓋上了一層被子。
元墨覺得上的力氣一點點溜走,眼皮沉沉的,直往下合。
就在將合未合之際,滿天風雪中,看到了一道紅的人影飛奔到的面前,然后,看到了一張漂亮得不得了的臉。
臉上有一種很特別很特別的神,這種神以前從來沒有在別人臉上看到過。
后來,才知道,那“心疼”。
“從那以后,小爺我就時來運轉啦。”
說話間,船已靠到窗前,元墨一面把纜繩系在木栓上,一面道,“你看,我那麼倒霉,現在一樣好好的,你就更別說啦,雖然被劫,又失了憶,但好歹有吃有穿不是?比我當年好千百倍了吧?再說了,很快還能當上花魁呢!”
元墨說,出燦爛笑容,“所以,開心點吧!”
阿九淡淡道:“我哪里不開心了?”
就是這種表啊!
就是這種又冷清、又寂寞、又孤單的表,試問你哪里開心過啊?
阿九說完,站起,扣住窗框,腳下一蹬,往上一翻。作甚是生疏,但勝在手長腳長,一翻便翻進去了。
但那一下借力好像借得狠了,離之際只覺得船恍惚狠狠晃了一下,然后就聽得元墨一聲驚呼,跟著嘩啦一聲巨響,整只船竟然倒扣在了水面上!
“元墨!”阿九撲到窗邊,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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