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有採訪任務。」同事搖了搖手裏的文件,「上次那個705案子報道,犯人是怎麼被找到的那個過程……你們去收個尾。」
「我們組去嗎?」江北北接過文件,「哪啊?」
同事沖眨眼睛,說道:「好地方,市郊吳山殯儀館。」
那是楚堯工作的地方,江北北愣了一下,抑制不住笑意:「約了嗎?」
「約的下午。」同事說,「我怕大早上去,大家心裏不舒服,肯定有介意的。」
「誒?」江北北不明所以。
「大早上的去那種地方不吉利。」
「哪能啊。」江北北說,「我哥哥在那兒工作快兩年了,也沒不吉利啊,全是迷信。」
經提醒,同事想起來了,本能後退半步,說道:「……你吧,可能覺得沒什麼,但司機不一定去。你想,大早上的,把車往殯儀館開,司機指定不幹啊,多晦氣。」
江北北張了張,想辯駁,努力忍住了。
楚堯的工作,就跟大哥和二哥的關係一樣,永遠是個不能大聲說出口的話題。
忌諱、厭惡、反……江北北心裏發堵,臉不太好看,卻不能辯駁。辯駁,可能會加劇周圍人對這些邊緣職業的反。
「我們打聽了,吳山殯儀館一天能接到小百……」同事也察覺到臉的變化,解釋道,「畢竟死是大家忌諱的,你仔細想想,一天那麼多死人進進出出,心裏發啊。」
江北北換了個勸法:「要是下午去,晚上才能結束採訪,到時候溫度低,路面結冰后,那邊的路不好走,還不如趁天好有太趕去,天氣預報看了嗎?要下雪了。」
同事想了想,晚上確實更可怕,指不定會遇見什麼。於是,跟攝像司機商量之後,上午十點,欄目組出發了。
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后,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殯儀館雖然在市郊人煙稀的吳山腳下,但並沒有他們想像中的荒涼可怕,相反,它是這裏唯一的彩。
而且,今天的殯儀館異常熱鬧。
攝像看到殯儀館門口停放的大車,以及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好奇道:「殯儀館難道還有大酬賓活??」
隨行記者:「……死者親友就地開追悼會?」
「……不像是。」攝像說完,看見江北北傻愣愣站著,問,「江記者,怎麼了?」
隨行記者捂著口說:「北姐,你這個眼神很嚇人呀,跟看見什麼了一樣……」
江北北回神,說道:「哦,不是……我們過去吧。」
只是,第一次見到楚堯工作的地方,有些慨。
屋及烏,是每個陷暗的人擁有的本能。
這所殯儀館因為楚堯的緣故,在江北北眼中擁有了溫度,是可的。
殯儀館建設的很完善,跟來的同事們都是第一次參觀這個地方,見到殯儀館裏頭還有禮堂諮詢室休息室,配套設施齊全,專業又人化,紛紛表示大開眼界。
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館長現在沒空,待會兒才能接採訪,讓他們先等一等,之後帶領他們參觀,就像參觀校舍。一切都很正常,牆面上還有員工的相片和簡介,就像醫院介紹醫師一樣。
「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小記者說。
工作人員道:「死亡教育和教育都是我國缺失的教育,其實我們應該坦誠的看待死亡和……不好意思,我扯遠了。」
江北北抬頭,找到楚堯的照片,癡癡著。
楚堯的照片是藍底,他穿著白襯,系著黑的領帶,只是臉上沒有表,漂亮又疏遠。
江北北問他:「你們這裏的楚堯……現在在工作嗎?」
「你認識?」工作人員極快笑了笑,說道,「今天鄰市學校殯葬專業的學生們來參觀實習,都在靈堂開見面會呢,楚堯是我們這裏的優秀員工,得跟學生們講兩句。」
「我們能聽聽嗎?」
「你們要取材嗎?可以的,不過,今天學生來了不,靈堂椅子不夠,三號廳之前剛剛舉行過追悼會,花圈都還堆在後面,可能要麻煩你們站著聽……」
工作人員把他們領到三號禮堂,江北北讓攝像大哥進去,自己則站在門外。
「我站門口就行。」
隨行記者朝裏頭看了一眼,見後面都是花圈紙紮,抖了一下,連忙對攝像說道:「我也站門口,跟北北一起!」
三號廳裏面,殯儀館的領導剛剛結束致辭,講道:「我們要說的都說完了,同學們還有什麼問題,可以向我,或者向楚堯提問。」
聽到楚堯的名字,江北北立刻支起耳朵。
很快就有個學生響應,說道:「我想向楚堯前輩提問。」
江北北聽到了楚堯的聲音:「好的,你講。」
「楚堯前輩,之前館長介紹過,你是從法醫轉職到殯儀館來的,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做這個選擇,因為法醫是我的第一選擇,我一直認為,做法醫要比整容師更有意義。」
這位同學說完,底下鬧哄哄的,似是在責怪他捧法醫踩殯儀館工作。
江北北聽到那個同學又解釋:「我真的認為法醫比整容師更有意義,並不是貶低整容師,畢竟我將來也要做這份工作。只是我認為,法醫通過解剖害人能夠幫助警察抓到犯人,還人公道,但整容師,就只是為死人工作而已。兩者比較,你不能否認,法醫這份工作對社會更有價值。」
隨行小記者低聲說:「這孩子人緣一定不太好……在殯儀館說法醫更有價值,在這裏工作的人聽了,心裏多彆扭。」
一片沉默過後,江北北聽到楚堯回答:「每份工作都有它的意義,但意義這個東西,在每個人心中的分量不一樣。在這裏工作,對我而言,更重要。」
楚堯講了個故事,講了他為什麼轉行到殯儀館的故事。
「你們在座的,可能沒有聽過十八年前的九二五獵豹行,九二五獵豹行是三國聯手打擊毒品犯罪的,我們市公安與越緬泰三國聯合緝兇……」
江北北怔住,一下子握了隨行記者的手,小記者嘶喲一聲,想問怎麼了,卻發覺到江北北在抖。
「十幾年前,毒品易在我市非常猖獗,那次行重拳打擊了毒品易,國抓捕了緬籍毒梟,行很功,但……我市公安有三名警員犧牲,其中兩位是夫妻搭檔,他們是隊里的幹,是我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鄰居,他們離世時,兒才五歲。」
楚堯緩了緩緒,說道:「叔叔他……是在邊境排雷時犧牲的,不完整,在他們的告別儀式上,我媽媽一直捂著他們家兒的眼睛,叔叔的母親,我們最喜歡的,對著殘缺的說這不是的兒子……那個小姑娘,當年只有五歲,我聽見大家小聲商量,是否要讓去跟爸爸的告別。讓去看爸爸最後一眼,對太殘忍,不讓看,對也殘忍……我希你們人生中,永不會有這種時刻,這種無論怎麼選擇,都會心碎的時刻。」
楚堯微微吸了口氣,抑制住緒,慢慢說道:「……選擇法醫,是父親影響,我職第一年,有次到殯儀館來查疑犯,就在這裏,三號廳,當時還是面積很小的靈堂,裏面正在舉行葬禮,死者是車禍去世,頭部被撞擊整個塌陷,他的妻子一邊哭一邊捂著兒的眼睛,那個小孩也四五歲年紀,當時的景,讓我想起了……那天,我幫忙為那位去世的年輕父親整理好了儀容,我想讓他安詳地走,起碼可以讓最他的人看他一眼,送他最後一程。也就是那天,我決心到這裏工作。」
楚堯說:「法醫,是站在岸邊,通過死者傳遞出的信息為害人發聲的人。整容師,更像擺渡人,儘力用最面的方式,把死者從這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兩者不需要比較,只看自己的選擇,這兩份工作都很重要,區別只在於,對你而言,你更願意做的是什麼。」
他說:「我更願意,做擺渡人。」
三號廳外,江北北掙開小記者的手,匆匆跑開。
殯儀館外,新來了一位死者,大多數人都在哭。哭親人離世,哭別離,哭遠行,哭這個世界再沒有逝者。
江北北也在哭,默默垂淚,的整個世界,像靜了音,一片寂靜。
並不是難過,只是想流淚。
在模糊的記憶里,爸媽的,只剩蓋在他們上鮮紅的國旗。以前,這段記憶是冰冷的,刻意不去想,又捨不得忘,於是這段記憶就像又冷又的石頭,擱在心的一角。
「爸爸……媽媽……」江北北了眼淚,收拾好了緒。轉過頭向殯儀館,卻沒有站到楚堯面前採訪他的勇氣。
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他,面對這麼溫的他。
楚堯從沒說過他為什麼轉職,江北北也是到今日才知道楚堯做整容師的原因,然而萬萬沒想到,知道他轉職的原因會令心中發痛。那種痛,不是難過,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綿長的喜歡和敬佩,因更加喜歡他,帶來的溫的痛。
江北北把採訪任務給了隨行的實習記者,小記者在攝像那裏得知故事裏那個失去父母的正是江北北后,十分諒的接了任務。
江北北蜷坐在車上,給《邊的他們》欄目組的同事打了電話。
「元寶,你們明年的節目計劃做了嗎?」江北北說,「我想讓你們做一期……介紹殯儀館工作的。」
「啊!你那個哥哥是不是?」《邊的他們》節目組總編黃元寶士興高采烈道,「完全沒問題,我早就想跟你商量了!」
「我想……讓大家都了解這個職業。」江北北輕聲說,「他是最好的人,最好的……」
他是最溫的,儘管江北北一直稱楚堯為冰川,是北極,但他的確是幾個哥哥里,最溫的。
他這份溫太深,於是,在不小心挖到他的溫時,江北北淪陷了。
只會,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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