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了茶，陳若弱才反應了過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枉懸了半天的心，原來只是個結討好的，陳家重得勢后，這樣的人見得多了，就是沒見過顧嶼這樣明明不認識，還擺出一副正經臉寒暄招呼的。

顧嶼卻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地方，見陳若弱忍不住發笑，也跟著笑了笑，不在意地解釋道：「這世上最難豁得出去就是人的臉面，反之，連臉面都豁得出，這樣的人不是一直被踩在泥里，就必會有些就，所以即便有時不耐煩，也不能在面子上輕慢了他們。」

他說是這樣說，但語氣卻是很不經心的，顯然他並不覺得剛才那人有什麼不能得罪的地方，只是習慣使然，陳若弱捧著茶盞看著他，悠悠的茶水霧氣氤氳了他的臉龐，但卻覺得看得很清晰。

這個人在面前，是真的不設防的，陳若弱想著，連忙低下頭喝了一大口茶，掩飾自己的緒。

夏日裏茶水不燙，溫溫熱熱的，喝了一口才發覺滿口的酸甜果香，不看了看手裏的茶盞，見裏頭是四五塊李子製的餞並幾顆話梅，再底下是新鮮的山梨片，未化的冰糖沉浮其中，看著漂亮極了，和顧嶼喝的不一樣，這是一盞餞果茶。

「消暑最好是果茶，多喝幾盞也無事，常服容養，更添夫人。」顧嶼抿了一口手裏的茶，微微抬起視線，用比剛才認真了十倍的語氣說道。

陳若弱停了一下，弱弱地捂住心口，接連了好幾口氣，見顧嶼有要上前的意思，連忙手擺了擺，有些哭無淚地說道：「你，你別這麼看我，讓我歇口氣，再說下去我心都要從懷裏跳出來了。」

夫人還是這麼直白熱。

顧嶼失笑，退了一步，坐了回去，陳若弱咕嚕咕嚕把手裏的茶盞見了底，還落進口中一塊半化的冰糖，鼓起一邊臉頰含著糖，頂著自家新婚的夫君溫的視線，只覺得這放了冰盆的茶樓包廂，像是燒著了火，一下一下地著的屁，讓恨不得拔就跑。

裏頭一安靜，外頭說書的聲音就清晰了起來，陳若弱和陳青臨一樣不讀書，卻喜歡街頭巷尾聽人說書，陳青臨喜歡聽那些個前朝名將征戰沙場的故事，明明沒讀過幾本兵書，卻能把那些名將傳聞活學活用，是個天生的將帥之才，陳若弱……就和許多閨閣子一樣，最聽書生小姐，公子名的故事。

茶樓里的說書沒頭沒尾，陳若弱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勉強能聽出是個富家公子和侍的故事，已經講到侍有孕，公子的娘親背著公子把趕走，要給兒子迎娶一位出名門的小姐，陳若弱聽得揪心，茶也不喝了，站到窗口朝底下看。

顧嶼無奈，見開著窗戶頂著熱氣，半邊白皙的臉頰都被熱紅了，還是捨不得關窗，聽得分外認真的模樣，來小二，給了一錠銀子，讓買了底下人正說著的話本，連帶著最近出的幾冊一起搬到車駕里。

「話本已經買了，想聽下文回去看就是，別熱壞子。」顧嶼牽起陳若弱的手，另外一隻手把窗戶關嚴實了，包廂里的冰氣頓時把陳若弱熱得通紅的臉頰重又覆蓋了起來。

陳若弱還是捨不得，「我有好多都看不懂的……」

顧嶼把按坐下，低眼對上的眸子，角彎了彎，溫聲說道：「我念給你聽。」

陳若弱的臉頓時了一個的，支支吾吾嗯了兩聲，目躲開顧嶼的視線，說起來也奇怪，這人的眼神明明一直都是很溫的，可總是不敢對上，好像多看一眼，就能要了的命似的。

回去的路上，陳若弱更不敢和顧嶼視線接了，抱著新買的話本，能認識幾個字就讀出幾個字，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車駕中途停了一趟，不多時馬夫就買了一包剛出鍋的熱騰騰的栗子回來了，顧嶼接了過去，遞給陳若弱。

陳若弱紅著臉剝栗子吃，一路無話，回到了將軍府的時候，一包栗子已經被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半，要不是實在發乾，都沒反應過來。

陳青臨在京中沒幾個朋友，忙活完了婚事，基本上就沒什麼事了，練完武，頂著大太也不想出門，索回去睡了個午覺，陳若弱和顧嶼回來的時候他還沒醒，這一覺就睡到了晚上。

新姑爺回門，在娘家住上一晚是規矩，有的人家不許姑爺小姐同寢，陳家卻是沒這個規矩的，顧嶼得以進了陳若弱的閨房。

說是閨房其實也不大算，陳若弱進京沒多長時間，小時候住在這裏的記憶已經快要被淡忘了，這會兒說話都不太利索，這間所謂閨房滿打滿算住了一個春天，顧嶼卻是分外珍惜，目所及之，流連深記。

越是鐵打的男人骨子裏越溫，陳青臨養妹妹是真慣，旁人家不捨得給兒用的，他只要有就統統送來，尋常人家怕慣壞了兒，日後進婆家吃苦，但陳若弱天生胎記心裏自卑，他就往死里慣，他這個哥哥立在這兒，憑誰也不敢欺負了他的妹妹去。

陳青臨打定主意，給陳若弱的都是他覺得最好最漂亮的東西，故而……顧嶼眼所及，是金紗綴寶石的床帳，紫檀的桌椅，整塊雕白玉的屏風，一應擺件，俱是金銀玉石，寶閃閃，分外惹眼。

饒是顧嶼看陳若弱自帶一層仙氣，也不由得了角，要是顧峻在這兒，只怕都要笑得直不起腰來了，就像是陳家的彩禮，除了這些年陳青臨得的賞賜，大半都是一些世家才有的前朝底子，上了年頭的東西，這是誠意。

若是尋常人來看，這樣的擺設自然千好萬好，富麗堂皇，但在真正的世家眼裏，簡直就是……暴發戶。

即便是他那商戶出的表妹，也不會在家裏擺這樣的東西，三五件古董不經心擺下，就是價值連城，比起滿屋金銀，既有格調又顯底蘊。

只是……看著陳若弱不明所以的目，顧嶼八風不，似乎半點沒有察覺到這滿屋庸俗的銅錢味，放下了手裏的話本，誠懇地說道：「瑤池出仙子，靈地生佳人，夫人的閨房委實漂亮。」

這話說得他有些心虛，然而那張俊出塵的臉龐上全然一副認真的神，陳若弱被他誇得臉紅，不自在地理了理髮鬢，小聲說道：「我，我去看看下廚做了什麼。」

顧嶼給讓開路，不多時房裏就剩下了他一個人，悠悠的燭照得金玉滿堂，他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忽然有些懷念起鎮國公府了。

寧遠將軍府是後來重建的，沒那個世家的底蘊，一時半會兒自然也尋不到多好的廚子，陳若弱自己把自己養刁了，索做點吃食並不費什麼工夫，忙活了一會兒，就讓人去顧嶼。

晚膳倒是比中午清淡了許多，廚下留的高湯打底，炒了一盤素三鮮，吃起來既有素菜的天然滋味，又帶著些高湯的鮮，顧嶼低頭喝了一口盛好的魚片粥，溫熱的白粳米清淡中帶著被小火慢熬出來的米香，拌著白生生的魚片，粥才口，一極鮮的滋味就瀰漫在了齒之間。

陳若弱晚上不做大葷的菜，但陳青臨一天三頓不能沒有，這會兒他還沒醒，只能給他留了鍋紅燒五花在廚下，另盛了小半碗讓人端來，顧嶼夾了一塊泛著金紅油的五花，頓了頓，還是張口咬下一半。

五花，中瘦，雖然是最普通不過的家常菜，但做得好了，滋味卻是比起很多細的菜肴來得更加。

上好的五花是真正意義上的五花，三層，兩層瘦，裏頭多餘的油脂被全部烹進湯里，燉煮至皮爛時，中間那兩層瘦卻是紋理相連，口不膩，恰到好地和瘦的香氣糅合到一，越嚼越香。

顧嶼連吃了四五塊，才算是放下了筷子，陳若弱規規矩矩地喝著粥，時不時自以為沒被發現地抬頭看他一眼，燭昏黃，似乎給周籠上了一層薄霧，映照得神溫，顧嶼角翹了翹，忽然很想一的臉頰。

莊生曉夢迷蝴蝶……這一切，好得幾乎有些不真實，似夢似真，讓人沉醉。

黃粱夢裏那些唾罵恨極的眼神和言語一點一滴浮現在他眼前，又慢慢地消散而去，顧嶼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他嘆了一口氣，抬手上陳若弱的臉頰，對笑了一下。

他從前想過要做很多事，若從文，當傲骨錚錚，懲除貪，澄清玉宇，若從武，當領兵征戰，浴沙場，保家衛國，後來就只想要一家團圓，夫妻白頭，雖然這願來得遲了一些，但塵世間千百轉，他想要的，終究還是回到了他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