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姚爺爺

姚爺爺姚長久一邊微笑著回應四方街鄰們的招呼，一邊聽著陳大絮絮叨叨兼混不清地講述著事的經過。

其實也不怪陳大說得太過混。話說這江河鎮雖然離舊都不過才兩百里之遙，卻因四面環山而一向有些閉塞。就連韃子佔領中原后那長達五十年的異族統治，以及隨後而起的十年戰，對鎮上的波及都極。因此，鎮民們都已經習慣了那種如行雲流水般沒個波瀾的生活。如今突然遭遇這等熱鬧事，一時大家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加上陳大敘述的時候，兒子陳大和鄉鄰們還時不時在一旁著，倒陳大越說越了。

就在眾人顛三倒四各自補充著所謂「只有自己知道的細節」時，那花掌柜已經排開眾人到了姚醫的面前，沖著姚爺爺一抱拳，了聲：「軍……」

只出一個字，便只見姚爺爺的三角眼忽地向掃來。花掌柜噎了噎，立時把那到一半的稱呼咽了回去，沖著姚爺爺憨憨一笑，拱手重新道了聲：「姚爺。」

就像剛才那凌厲的一眼不是他掃來的一般，姚爺爺甚是和藹地沖著花掌柜笑道：「搬來啦？家裡可都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安置好了。」花掌柜連聲道，「謝姚、謝姚爺關心。」又道，「若不是遇到姚爺，我們這些人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落腳呢。」

「嗐，說起來，如今世道已經太平了，大家想要過個安生日子其實也不難，以後好好的吧，日子長著呢。」姚爺爺說著，抬眼向雷寅雙看了過來。

雷寅雙是不敢過去的，便只站在胖子後地看著姚爺爺。這會兒可真希自己能跟那話本里的主角一樣，「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可自認為自己沒有，便只能用力瞪著那雙圓圓的虎眼——或貓眼，反正形狀一樣——地看著姚爺爺，忍不住希姚爺爺能突然通了靈，看到此時腦中的想法。

而覺得神奇的是，似乎姚爺爺真接收到了的想法。

姚爺爺沖著那些仍七八舌搶著說話的鄉鄰們擺擺手，越過眾人走到雷寅雙的旁，手了背上那個「假三姐」的頭，卻並沒有去看這是不是三姐，而是低頭對雷寅雙說道：「雖說今兒天熱，你倆這麼著也不是個事兒，著了涼可不好。趕回去換下這裳，再板牙給你倆熬點薑茶。」

若說街坊眼拙，把背上的大頭孩子錯認作同樣有著顆大頭的三姐，雷寅雙可不相信，一向睿智明的姚爺爺會認不出這是不是三姐。何況姚爺爺總打趣三姐說，便是不看，單著三姐那扁扁的後腦勺便能知道是不是……

懵懵然地沖著姚爺爺眨著眼時，江葦青則一下子就聽明白了姚爺爺的言下之意，便悄悄收著手臂勒了勒的脖子。雷寅雙驀然反應過來，立時歡快地答應一聲，背著這「假三姐」就顛顛地跑了。

不知道的是，就像前世時江葦青說的，就算沒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卻有著一張坦白到底的臉。從小看著長大的姚爺爺只瞅了一眼那閃爍的眼，便知道事應該不是街坊們說的那樣。只是出於護犢子的本能，他並沒有當面揭穿雷寅雙。

見雷寅雙跑了，中年漢子後的一個漢子急了，一邊推開攔在他面前的一個街坊，一邊指著姚爺爺喝罵道：「你個老不死的眼瞎啦！那明明不是你孫！」

被他推開的那個青年一個沒提防，險些被推了個屁墩兒。這小夥子頓時怒了，搶過一旁陳大手裡的門杠就沖著那個漢子打了過去，裡罵道：「敢推你爺爺！」

漢子豈肯站在那裡被他打，於是二人就上了手。漢子的同夥見了，忙過來幫忙。一旁的街坊見自己人要吃虧，於是呼啦一下又撲上來四五個小青年，眨眼間便和那兩個漢子扭打在了一。

為首的中年漢子原還想借著侯府的名聲再嚇唬一下眾街坊，可他這裡才剛張開，還沒來得及出聲兒，便只見一大竹掃帚劈頭向他打了過來。於是迫不得已，他也被裹脅進了戰團里。只是，顯然那兩個漢子是不會拳腳的，不過憑著一蠻力氣而已，這中年漢子卻是個練家子，只一手就翻了圍過來的好幾個鄉鄰。

那花掌柜見了，立時大喝一聲：「小子，休要囂張！」便截住那漢子，二人「乒哩乓啷」地起手來。

且不說這邊打得熱鬧，只說那雷寅雙，背著江葦青跑進鴨腳巷的巷口后，忽地收住腳，扭頭問著背上的江葦青，「你可還支撐得住？」

江葦青點點頭。

於是道：「就這麼跑了，倒不知道後面的事了。不如我們先看個結果再回去。」說著，便背著江葦青，匿在巷口的拐角，悄悄探頭往外看著。

此時街上早混戰了一團。連那被韃子砍斷了一條胳膊的燒餅李，都舉著搟麵杖加了戰團。那三個漢子許是被打急了，其中一個忍不住從腰裡出一把長刀來，另外兩個漢子見了，頓時都顧不得遮掩份了，也紛紛從上掏出了要命的傢伙。

那鎮上的百姓說到底不過是些平民百姓，看到刀的當兒，陳大不由一個愣神兒，就險些漢子的刀給捅了個窟窿。也虧得胖子眼疾手快，菜刀一揮，把那漢子手裡的刀給磕開了。

就是這樣，陳大仍然被嚇得一陣，「撲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然後便跟他真被刀了一樣，「嗷」地一聲兒，指著那三人，變著嗓音大道：「他、他們有刀！果、果然不是好人！」

韃子統治時期，漢人連菜刀都不允許有，又何況是這殺人的長刀。後來天啟帝領著天啟軍滅了韃子的狄國，統一天下后，為了天下百姓的安寧，也曾下過刀令，不許人帶長刀上街。所以，可以說，上會帶長刀出門的，沒一個是好人。

那三人一亮出長刀，鎮上的百姓們全都本能地退到了一邊。而鎮民們這一退開，便那兩個漢子找著機會，拿著刀來襲那仍和中年漢子戰在一的花掌柜。花掌柜側一避，再回頭時，那三個漢子已經全都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呸！」獨臂的燒餅李沖著那三人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什麼侯府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騙人的！那鎮遠侯怎麼說都是抗擊韃子的英雄，手下能用這樣的慫人？若他們手上沒刀，早被我們打死了！」

聽著「抗擊韃子的英雄」這幾個字，花掌柜立時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此時，江河鎮的百姓就和其他地方的百姓們一樣，明明因為怯懦放跑了人，卻一個個以「自我神勝利法」麻痹著自己，竟認為是他們聯手趕跑了來人，彼此間正興緻地吹噓著「若是那三人不跑一定會是如何如何的下場」，因此竟是誰都沒有注意到花掌柜那不屑的冷哼，只除了雷寅雙。

而雷寅雙之所以會盯著那個花掌柜看，是因為，自離險境后，忽然就想起了板牙和陳大說的那個什麼「你鰥我寡」的事來——那花掌柜，可不就是那倆老太太點鴛鴦譜的主角！

作為可能的後娘人選，便是雷寅雙之前對這花掌柜頗有好，這會兒也不得不提高了警惕，打量著那個花掌柜。

「什麼鎮遠侯府？」忽然，姚爺爺問道。

花掌柜便過來，把那三人的話學了一遍。

之前陳大跟姚爺爺敘述著事經過時，一時沒想起來那侯府的名字，只胡以「侯府」二字代替了，因此姚爺爺也沒怎麼在意。這會兒聽到更仔細的容后，特別是那個什麼世子，姚爺爺忽地便皺了眉，回頭往鴨腳巷口看了一眼——嚇得雷寅雙猛地一脖子，腦袋立時和肩膀上的那顆大頭撞在了一。

那孩子被雷寅雙的鐵頭撞得悶哼了一聲。雷寅雙趕沖他「噓」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

這腦袋一一間，便沒能看到姚爺爺那若有所思的神。等再次出頭來時，就只聽到姚爺爺一臉憂慮地對眾人道：「最近附近老是丟孩子，偏又冒出這麼一群人來，依我看，不定這幾個人就是那些人拐子。難道是人拐子盯上了我們鎮？！」

姚爺爺這麼一說，立時那些得意洋洋吹噓著的鎮民們全都一默。鎮上誰家沒個孩子？此時一聽便都急了，相互責怪著：「怎麼就把人放跑了？！」

於是，接到姚爺爺眼的花掌柜大聲對眾人說道：「跑不遠！我們帶上傢伙分頭去追，就不信抓不回他們！」

鎮上那些上了年紀的還在猶豫著，那年輕的卻早已經熱沸騰了起來，紛紛喝著：「對對對，我們人多，怕他個球！」於是相互鼓勵著，跟在花掌柜後，往那三個漢子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年輕人都跑去「抓人販子」了，老人們聚在一議論著，雷寅雙見沒了危險，便笑嘻嘻地從巷口出來，站在街上踮著腳尖往石橋對面那三個漢子跑遠的方向看去。

正著脖子看著眾人跑遠，那腦袋頂上忽然挨了一掌。一回頭，便只見姚爺爺正似笑似嗔地看著。

「還看什麼看，回去了！」姚爺爺喝道，「你可真是的，有熱鬧看便什麼都不顧了。瞧你這一，是舒服還是怎的？也不怕凍病了！」

「我是小老虎，我才不會得病呢！」雷寅雙笑瞇瞇地晃著腦袋，卻是忽然想到背上仍背著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便看著姚爺爺坦白道：「這孩子不是三姐。」

「我自個兒的孫，我還能不認得？！」姚爺爺手又彈了一個腦崩兒，笑罵道：「盡給你姚爺爺我惹事！」

雷寅雙沖著姚爺爺吐舌笑了笑，道：「這孩子是我從河裡撈上來的。」

把真正的來龍去脈詳細給姚爺爺說了一遍，又給他看了那孩子高高腫起的腳腕，道：「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

「回家再說。」姚爺爺看看那個在雷寅雙的背上顯得蔫頭耷腦的孩子，忽地一皺眉，手一搭那孩子的腦門，責備著雷寅雙道：「你個小老虎壯實著不怕凍，這孩子可不行。看這模樣，怕是已經凍著了。趕回家！」說著，便要手來接那孩子。

那孩子原正蔫蔫的似連頭都抬不起來的模樣，可看到姚爺爺沖他過手來，他卻忽地摟了雷寅雙的脖子。

雷寅雙趕道：「我來我來，我跑得快！」話音尚未落地，已經背著那孩子，撒丫子跑進了鴨腳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