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雷寅雙自小便在這鎮子上長大，自然深知這鎮上人們盤問人的技巧和本領——簡直堪比韃子統治時期，那狄朝養著的鷹犬探！

只要們有心，幾乎沒有們盤問不出來的。便是你一心想要藏著的，比如三歲時不小心尿了床之類的事，們都能給你一點一點地供出來——這可是雷寅雙親經歷過的徹骨之痛！

而，這一回，鎮上的人們卻是棋逢對手了。

要知道，那花掌柜可是由板牙娘和板牙領著的。不管們是直接盤問，還是設著圈套的巧妙探問，都那二位常年跟鎮上人們打道的王家婆媳，給四兩撥千金地撥到了一邊。因此，一時間，雷寅雙竟沒能聽到一點兒勁的消息。

好在便是從花掌柜這邊不能直接聽到什麼，從別人那裏怕還是能打聽到一些消息的。而除了圍著花掌柜和板牙娘、板牙的這一圈人之外，不遠，跟板牙堪稱「閨」的陳大邊也圍了一圈人

小鎮上的人總是這樣，凡是比別人知道得多一點什麼，一個個便以為自己了「半仙」，總忍不住要向旁人炫耀一番自己知道別人還不知道（或者自以為別人還不知道）的事。這會兒圍不到花掌柜邊的人們，便都和雷寅雙一樣，打起了「曲線」的主意，紛紛湊到陳大那裏，打算聽一聽這二手的消息。

雷寅雙進人堆里時，陳大正故作神地著聲音小聲道：「你們也都知道的，當年板牙他爺爺為逃韃子的壯丁，帶著板牙從咱鎮子逃走的事。聽板牙說，那個花掌柜啊，就是他們在逃跑的路上認識的……」

「不對啊，」一個小媳婦道，「板牙都多大年紀了，那個花掌柜才多大年紀？那他們認識的時候，這花掌柜應該還是個吃的娃娃了……」

「什麼呀！」另一個小媳婦自以為知道答案，便不客氣地拿肩一頂那個小媳婦，道：「算算板牙他們一家回來，一共也不過才六七年的時間，誰又告訴你，這花掌柜是他們才剛逃出去的時候認得的？不定是後來才認識的！」

「還真是！」陳大道，「聽說是他們住在原州的時候的鄰居。後來天下大，他們那裏天天打仗，板牙一家沒法子，只好繼續往安全點的地方逃。然後兩家人就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了。唉，」嘆了口氣，「那些年死了的人不知道有多，誰也不知道今兒能不能活到明兒，能隔著這麼久重又聚到一，也算是緣分了。」

「可怎麼到咱們鎮子上落了戶？」一個婦人問道，「幹嘛不回原籍？」

「不是說了嘛，」那個自以為自己比誰都聰明的小媳婦又攔下那個婦人的話頭，搶著道：「不是說是寡婦失業的嗎？想來定是家鄉沒人了，這才來投奔了板牙一家。怎麼說板牙他爹可是在衙門裏做事的，一個寡婦人家，立業哪是那麼簡單的事？有板牙爹看著，至那些地流氓不敢上門來擾的……」

「誒？」忽然，一個婦人小聲道：「我聽說，當年板牙爺爺死後，板牙是帶著板牙爹到要飯，才好不容易把板牙爹拉扯人的。這麼說起來，不定這個花掌柜家裏當年曾對板牙有過『一飯之恩』，所以如今王家才對那麼盡心。你看，這盤客棧的事，竟沒見這花掌柜來過一次，從頭到尾都是板牙爹和姚醫還有雷大鎚這三個人一手辦的。」

——顯見著這鎮上眾人間，想像力富的，不止雷寅雙一個。這不，眨眼間竟給花掌柜和王家編出一套《報恩記》來。

「說到這個，」一個婦人道，「我到現在也沒搞得清楚，王家跟雷家，還有姚家到底是什麼親戚關係啊？」

「嗐！」陳大道，「板牙娘不是姓姚嘛，姚醫好像是娘家的什麼親戚。至於雷大鎚，好像跟板牙爹是過命的，是結拜過的異姓兄弟……」

婦人們正說得起勁兒，陳大一抬頭，忽地對上一雙圓溜溜的虎眼，倒把陳大唬得猛眨了一下眼，沖著雷寅雙「喔喲」了一聲。眾人這才注意到，們正議論八卦著的人家，家裏的孩子也在們中間，且看樣子還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

雷寅雙彎著眼眸笑道：「說啊！繼續說啊！我也好奇我爹跟王伯一家到底是什麼親戚關係呢。」

婦人們被說得一陣訕訕，便這個說著「火上還燒著水」，那個回著自家孩子，各自找著理由散了。

看著散開的婦人，雷寅雙學著三姐的神，不屑地一撇，又學著小靜的作，沖那些人們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兒，這才回了鴨腳巷。

此時鴨腳巷裏，那些男人們已經把能炫耀的東西全都倒出來跟姚爺炫耀了一回，正在三三兩兩地散去。因那巷口窄，都沒辦法兩個人肩而過，雷寅雙只好先站到一旁，等巷子裏的人散完了再進去。而走在人群最後的，竟是姚爺爺。

忙過去拉住姚爺爺的手，問著他道：「爺爺，你要去哪兒？」

姚爺爺還沒答話，走在前面陳大就回頭搶著道：「我們去鎮公所審那些人販子。」

「我也要去！」雷寅雙立時拉了姚爺爺的手。

姚爺爺笑道：「這是大人的事，你去做甚？」

「我聽熱鬧去！」——倒是答得頗為理直氣壯。

陳大笑道：「行啊，只要你不害怕。」又嚇唬著，「那些人販子可兇著呢！且還專吃你們這些小姑娘的心尖尖兒。都是現挖出來，淋淋地炒著吃！」

這種騙孩子的話，雙雙自小就聽過。不屑地一撇，答著陳大道：「這算什麼！換作是我，現挖出來現往裏塞。咯吱咯吱的，現嚼！那才吃個新鮮呢！」

的彪悍，立時引得眾人一陣哄堂大笑。開麵館的劉叔哈哈笑話著陳大道：「陳哥也真是，明知道就是個賊大膽兒，竟還想嚇唬？！」又彎腰逗著雷寅雙道：「哎呦，才剛怎麼忘了？我們去抓人販子的時候，該帶上這隻小老虎的。不定一個人就能抓住那一伙人了。」

雷寅雙豈能聽不出他的調侃之意，不滿地一掌拍開他向頭頂來的手，回頭扯著姚爺爺的胳膊道：「我要跟你一起去！」又道，「我救回來的那個孩子，他這會兒傷了腳，不得，我怎麼著也得幫他打聽打聽他的父母家鄉啊！」

姚爺立時道：「正是呢，我問你，你們一個個都跑出來看熱鬧了，屋裏誰陪著那孩子呢？他才剛逢著這樣的大難，上還著傷，又人生地不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雷寅雙的神。

果然，雷寅雙不自在了。閃爍著眼躲開姚爺的注視，心下忍不住一陣疚。聽著門外的熱鬧，只顧著去看熱鬧了，竟把那孩子忘了個一乾二淨。

「應該……」猶豫道，「三姐和小靜姐姐會陪著他的吧……」

「你肯定？」姚爺爺問。

雷寅雙糾結地眨了一下眼，到底不能肯定，便鬆開了姚爺爺的手，道：「那我還是回去看看吧。」——爹說過，一個人做事要有始有終。人是救回來的，那就得對他負責到底。

「我、我回去看看。」鬆開姚爺爺，掉頭往巷子裏奔去。

姚爺看著的背影輕笑一聲。

陳大也看著的背影，對姚爺笑道：「我一直當這小老虎心裏盛不住事兒的，卻再想不到，想騙人時，竟也能裝得那麼像。若不是姚醫你說，我還真當背回來的那個孩子是你家三姐了。」

「是啊是啊，我們竟也都沒能認得出來……」

「那孩子什麼來歷？」

眾人一邊往鎮公所的方向過去，一邊問著姚爺爺有關那個孩子的事。

姚爺道：「不太清楚呢。那孩子被嚇得夠嗆，好像得失魂癥了。」

「什麼失魂癥？」有人問。

「就是不記事兒了。」略知道一些詳的，便主給那不知道的解著，「以咱虎爺編的新詞兒，又失憶——失去記憶。就是你連你自個兒什麼，爹娘是誰，全都不記得了。」

「哦，怪可憐的……那可是永遠都想不起來了，還是只這麼一會會兒？」

……

且不說走遠了的人們如何議論著「那個得了失魂癥的可憐孩子」，只說雷寅雙跑回王家，一進門，便只見滿院寂寂，果真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推門進了正屋，一抬頭，就只見江葦青正垂著頭，乖乖坐在竹榻邊，竟還是離開時的那個姿勢——就好像他們跑出去之後，這屋裏的時間給凍結住了一般。

那一刻，雷寅雙忽然就有種古怪的覺。就彷彿這孩子十分脆弱，只要用力一眨眼，他便會隨著眨眼所帶起的微風，化作點點末，消失在那抹映在他背上的里一般。

就在怔忡這際，那孩子忽然了。他回頭看向，然後，邊緩緩出一個微笑來。那蒼白的間，微微出兩顆潔白的門牙，不雷寅雙又一次把他跟小白兔聯想到了一。

直到這時，雷寅雙才敢眨眼。於是補償似的，看著那孩子用力眨了兩下眼，然後對他笑道：「現在你不用怕了，人販子都捉住了。」

江葦青並不怎麼關心那幾個人販子。雷寅雙等人跑出去后，他一個人坐在寂靜的屋裏，把事的前因後果全都仔細梳理了一回。雖然對於怎麼又回到了十歲年紀，他仍是不得要領，卻已經在腦海里把他的境，以及他將要面臨的種種問題，全都理了個頭緒。

顯然，他之所以被拐，是有人有心指使的。而那指使之人，未必有那種好心要留他一命。不定是人販子自己起了貪念，見他長得好，沒捨得殺掉他，想要把他販到南方去再賺上一筆——要知道，自古以來南方就有豢養孌的習俗。

至於以後……

若事的發展仍如他上一個十歲時那樣，那麼不出三五天，他哥哥江承平便會帶著侯府的人追來，然後把他領回去。不等回到京城，江承平便會找來一個大夫替他看腳……然後，等他回到京城后，會因為腳上的殘疾而變得愈加頹靡，愈加地放縱自己，以至於他那原本就不好的名聲變得更加不堪，最後導致連太后和他的皇帝舅舅都對他失頂，再不願意相信於他……

若他不做些努力，那麼，這將就是他的未來。

江葦青低頭看著他的右腳，然後默默拳頭。以前他曾無數次地跟自己說，如果他的腳是好的，他將會如何如何，他將再不這樣頹廢……而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一切都不過是他放縱自己的借口。他的頹靡，跟他的腳是不是瘸了，本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他想振作起來，便是缺了一條，他照樣能振作起來。而如果他不想站起來，或者周圍的人不希看到他站起來，那麼健康地活著回去，只怕最後仍然會被養前世那個渾渾噩噩的他……

何況……

刀子刺進時，江葦青才頭一次明白到，為什麼每次在虎爺邊時，他都覺特別的開心，覺里有種別樣的溫暖……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對的心，可等他意識到時，他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

雖然不明白怎麼又回到了從前，可既然換了一世，他便再不會讓自己那般糊塗下去。那些原該他的，他自會握了不放。而原並不屬於他的……比如虎爺……老天保佑，虧得如今才是個九歲的孩子，虧得他也只有十歲的年紀，虧得一切都才剛開始，虧得他想要做什麼都還來得及……

門外明亮的線忽然一閃。江葦青扭過頭去，便只見才剛剛九歲的虎爺，紅撲撲著一張小臉，站在門檻邊，眼神明亮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