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在京畿守軍收買人手的事做得十分, 樊衡不可能知曉。
看樊衡如此篤定的態度, 顯然是方才令容跟他提了此事。
范自鴻想不通是哪里走了風聲,此刻只覺心驚不已。
樊衡隨即道:“方才范兄問我為何在屋中逗留太久, 便是韓夫人跟我提了此事, 說河東此次舉事必敗無疑, 勸我棄暗投明,放了賣韓蟄一個人,博條活路。”
“那麼”范自鴻強咚咚跳的腔,“樊兄如何打算”
聲音雖鎮定, 面卻是微微變了。一則為京畿守軍的事被楊家察知, 若不及早應對,范家必會反被算計。再則是擔心樊衡被令容說得心,倘若真的一念之差, 借著救人的名頭重回韓蟄麾下,在錦司追不舍的金州地界, 他這顆項上人頭怕是會被樊衡拿去送禮的。
范自鴻家命幾乎都牽系于此,忍不住又道:“樊兄想必不會信胡謅。”
“我既然決意投奔令尊,便不會輕易搖。”
范自鴻暗自松了口氣,卻聽樊衡話鋒一轉。
“但有些話,卻說得沒錯。樊某雖憑一腔赤誠投奔,出生死, 賣命相救, 范兄卻仍有疑慮畢竟我出自錦司, 哪怕自斷后路, 范兄也覺得我會出爾反爾。”
“不會”范自鴻當即否認,“我對樊兄全心信任,絕無疑慮”
樊衡似是笑了下,“樊某投奔范兄,為名為利,坦得很。這場戰事正是建功立業的機會,范兄見笑,我也想立個功勞,博個高位。免得范將軍麾下幾位將領狗眼看人低,覺得我是平白分好,將我看得一文不值”
這話里藏不住怨氣,亦有不滿。
范自鴻稍有點尷尬。
河東的風氣他當然是知道的。一干猛將都是豪的漢子,憑著沙場上的爬滾打到如今的高位,各有所長。像樊衡這般憑空投奔的人,哪怕范通擺出重用的態度,若沒有軍功在,誰都不會服氣,明里暗里言語兌是常有的事。
樊衡沒有昔日積累的戰功,又不肯屈居人下,想建功站穩腳跟,也是人之常。
且京畿那邊出了岔子,正是用人的時候,他便笑了笑,“以樊兄這本事,立功何難”
樊衡亦道:“樊某雖未必能率軍打仗,但探查消息,威利,脅迫對方順從,卻也算錦司的看家本領。樊某誠心投奔,還范達人還能記得當日的許諾。”
這意思已很明白了,是想借京畿守軍的機會放手一搏。
端看范自鴻是否愿意履行諾言,信任重用。
范自鴻還有旁的選擇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馭下之,反之便大忌,若當真令樊衡失,于河東并無益。且樊衡畢竟是錦司出來的,對京城的事了如指掌,手上未必沒有京畿守軍中某些人的把柄弱點,若能由他在京畿守軍再做些手腳,范家奪取京城時,便能許多阻礙。
只是若決定托付,先前范家的布置也須跟他代底細,免得行事有差。
范自鴻沉猶豫。
按理,這事該跟范通商議后再做決斷。但楊家既然已察覺端倪,必定有所防備難怪韓蟄在恒城跟劉統對峙逗留,恐怕也是留有后招。若要跟范通商議后再決斷籌謀,恐怕來不及,且樊衡的話已說到這份上,再推諉搪塞,只會生出罅隙。
擺在他跟前的,似乎只有一條路。
范自鴻代底細的當晚,樊衡亦將京畿守軍的人理了一遍,手上有把柄弱點的也都盡數告訴范自鴻,兩人商議推敲對策,只等平安抵達河東地界后,立馬著手安排。
白日里,則仍是趕路,還比前兩日匆忙了許多。
三人經州而北上,范自鴻將人質看得嚴,令容當然也沒能尋到逃走的機會。
有樊衡做應,保命的事便多了幾分算。且樊衡既是假意背叛,韓蟄想必能收到樊衡的消息,不至于被此事了心神。
此刻最掛心的,是遠在京城的昭兒,和拼殺在前線的韓蟄。
百余里外,韓蟄也同樣掛念。
令容被范自鴻劫持的消息傳來時,他正率兵跟劉統對峙,見信震怒異常,卻因戰事在最要,難以離開,只能命錦司加查探。待河楊裕撥出協助平叛的軍隊抵達,肩上擔子才輕了許多。
隨后便有樊衡的信遞來,說令容在范自鴻手里命無憂,并說了北上的路線。
韓蟄總算稍稍放心,與楊裕的部下合力,將劉統擊退數十里。
錦司關乎范自鴻和樊衡的行蹤也陸續報到案頭,離他打算出手救人的邵林還剩大半日行程。
韓蟄命人再探,后晌時親自帶人巡查,打算夜里在邵林設伏,奪回令容。
誰知巡查至一山隘,卻與范自鴻在三岔路口狹路相逢。
他竟臨時改道,沒去邵林
看那樣子,倒像是想去往就近的河東營帳。
初冬百草漸凋,山隘間唯有小道可通行,甚是崎嶇。
對面三人三騎,令容被范自鴻和樊衡夾峙在中間,連韁繩都是樊衡牽著,雙手被捆在馬鞍,微微俯,姿態甚是艱難。這一路顯然吃了不苦,腦袋耷拉著,子被一襲墨披風裹住,腦袋也罩在帽兜里,額發垂落些許,甚是頹喪的模樣。
意料之外的相逢,韓蟄下意識催馬沖過去,范自鴻遽然勒馬,馬聲長嘶里,刨起灰土。
腰間長劍出鞘,范自鴻出手如電,迅速抵在令容頸邊。
令容也因這變故抬起頭來,素凈的眉眼里盡是疲憊,在看到韓蟄的那一瞬浮上驚喜。
“夫”想韓蟄,卻被劍鋒隔著帽兜抵得更,連忙憋住。
對面韓蟄甲胄在,盔下面容冷,眉目凌厲,驚怒的目帶著恨意,利刃般掃過來。鐵之下,握著韁繩的那只手幾乎出青筋。另一只手則已舉劍,曾舐無數的烏沉劍鋒繃,蓄勢待發。
有一瞬的僵持,韓蟄盯著令容和范自鴻,幾乎忘了旁邊的樊衡。
還是樊衡縱馬向前,桀桀冷笑起來,“韓大人,別來無恙”
“樊衡”韓蟄咬牙,瞧著這位錦司的叛徒,冷聲道:“原來是藏在了河東。”
“拜韓大人所賜,天羅地網難以逃,就只河東地界清靜。”說罷,事不關己般退至范自鴻側,劍柄指了指令容,“借尊夫人開個道,如何”
韓蟄沉眉,“范通謀逆,朝野上下人共誅之。你背叛錦司,為虎作倀,還想保住命”
樊衡冷笑不應,范自鴻劍鋒輕抬,挑開令容頭上的帽兜,劍鋒慢慢挪向鬢邊,又回至頸側,雖未刺破,卻在輕下一道紅痕。
范自鴻的聲音亦如刀劍般帶著寒意,“這樣細皮的人,韓大人當真舍得”
風吹過來,冬日北地寒冷,冰涼骨。
令容側過頭,沒敢看韓蟄。
雙手被捆在馬鞍彈不得,一路躬向前,更是讓腰酸背痛。
心里當然是害怕的,劍鋒就抵在嚨,稍有不慎,便是之災。可此刻的勢,哪怕韓蟄這位錦司使名震朝堂,行事詭譎迅捷,也不可能從范自鴻劍下將毫發無損地救下只消韓蟄有半點異,范自鴻怕能立刻將劍鋒刺頸中。
而樊衡有要務在,不可能在此時明目張膽地背叛范自鴻。
但倘若就此放過范自鴻,便是縱虎歸山。
有那麼一瞬,令容希韓蟄能狠下心,將范自鴻的命留在這里。
可不能做主,韓蟄和樊衡自有謀劃,不能再添半點。
心里覺得難過,令容不敢看韓蟄的神,不敢對視他的眼睛,只盯著他握劍的手。
那只手在微微抖,劍鋒橫立,枯黃的茅草被風吹過,悉數攔腰而斷。
好半晌,聽見韓蟄的聲音,強憤怒,“放行。”
令容愕然抬頭,看到韓蟄歸劍鞘,姿繃。那張臉冷厲沉肅,刀削一般。
下意識開口,“夫君”
“閉”范自鴻立即低聲喝止,劍鋒仍舊抵在脖頸,卻牽著韁繩往另一岔路走去。
令容沒敢,只將一雙眼睛著韓蟄,四目相對,哪怕隔著數丈的距離,仍能看到他深邃眼底翻涌的烏沉濃云。
三匹馬漸行漸遠,韓蟄看著馬背上躬的背影,驀然劍出鞘。
長劍鋒銳沉重,迎風揮下,將道旁一方圓石劈開,碎屑紛飛。
那邊范自鴻已然收劍,由樊衡護衛著,迅速疾馳離去。
傍晚時分,范自鴻和樊衡抵達位于黃陵谷的一駐軍營帳。
此已是河東駐軍的地界,不算太要,只留千余兵馬留守。
負責率兵駐守的許留雖不認識范自鴻的臉,卻認得他手中令牌,當即請中軍營帳,恭敬款待。范自鴻回到自家地盤,腰板子立時得筆直,命人備下飯菜,稍作休息,又尋了個蔽的營帳,將令容關了進去。
今日狹路相逢,那件事當然還沒完。
在河東之外,令容是他護的人質,到了河東地界,卻又了最好的餌。
范自鴻人往營帳周遭堆滿易燃之,澆了層火油,連同周遭數個營帳,都設下埋伏。布置完畢,往周遭巡視一圈,確信這片火海夠大,韓蟄翅難飛,才滿意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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