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枕雲曾認真地想過回盛都之後該做什麼事，該見哪些人，該說什麼話，卻從來沒有想過該如何面對趙墨。

即使良心尚存要報未完的舊恩，了未完的誼，也是落在趙墨的阿姊趙言上，而不是趙墨上。

回盛都后，秋先生對說過：「阿言的事，你要儘力而為。」點頭說：「好。」

不是吳枕雲妄自菲薄，而是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像查清舊案這樣的事並非只有一個人有能力做到，為什麼秋先生選擇，為什麼趙墨也選擇？

不過是因為比起旁人更相信罷了，更準確地說是相信吳枕雲會顧念舊日恩，命攸關的時候會做出令人滿意的決斷。

這世間許多事是可以被利用的，誼、舊恩、愧疚和習慣……趙墨對往日有恩，對趙墨今日有愧，趙墨若想利用這些，吳枕雲覺得無可厚非。

天上的月遊走至夜幕當空，溶溶的月傾灑於兩人上。

趙墨將吳枕雲送至大理寺門口，沒有將他上披著的淺絳外披下，也沒有讓還夾絨青緞外披的意思，只是問道：「可用過晡食？」

他的聲音一貫的好聽，此時此刻更是如此，冬夜澄澈的月浸潤過一般，清冷卻不乏溫和，潺潺流水靜靜流淌般。

吳枕雲只是低頭遲疑了一瞬，趙墨就說道：「鮁魚餶飿，不要芫荽，可以嗎？」

「可以。」

吳枕雲本想說用過晡食了，可實在是不擅長在趙墨面前扯謊，稍稍頓了頓就被他察覺到了。

「你先進去，晚點睡，等我。」趙墨看著眼底的警惕和防備，沉聲添了一句道：「還有任安閑。」

「好。」

吳枕雲點頭道。

趙墨看著吳枕雲進了大理寺后，轉往一家食店鋪子走去，他生怕從國子監寮舍回來時太晚了食店都打了烊，事先讓任逸到一家食店門口拖著時間。

「快快快，要打烊了！」任逸一邊沖趙墨招手一邊催促著食店堂倌道：「三碗旋切細料鮁魚餶飿，有一碗不要芫荽，放食盒裡帶走。」

打著哈欠的食店堂倌搖頭道：「只剩最後一碗了！」

「那就一碗旋切細料鮁魚餶飿，不要芫荽，放食盒裡帶走！」任逸口中哈著熱氣，忙說道。

「好咧！」食店堂倌轉往裡，準備著細料。

「再添一碗羊湯。」趙墨上前說道。

正在切細料的食店堂倌頭也沒回，只說道：「就剩一些細碎羊雜，要不要？」

「全都給他添上！」任逸在食店外頭凍了半日，這時候只想快些拎著食盒到暖和的地方去取暖，摺扇往袖裡揣，著手跺著腳，說道：「快點快點，凍死我了！」又埋怨趙墨道：「你也真是的，直接帶往這裡來就好了，還非得先送回大理寺再來，折騰這麼一圈，也不知你怎麼想的！」

「得早些回大理寺。」趙墨低聲道。

趙墨發現吳枕雲每次都會趕在亥正之前回大理寺，雖不知道為什麼，但還是先送回大理寺去。

許是太晚了，孩子在外面會覺得不安全，吳枕雲本就是個怯怯喬喬的，天黑一點，風聲大一些就唬得戰簌簌往角落裡躲，怯生生看著外頭髮著抖，可憐得很。

這樣膽小的人，卻偏生做了大理寺卿，真是上天挫磨，世事不由人。

大理寺卿籤押房隔間。

吳枕雲從西面暗房裡沐浴洗漱出來，前額與後頸的髮還滴著水，用巾帕胡抹兩下就不理會了。

不是非要在趙墨回來之前沐浴，只是大理寺燒熱水都是有時辰的，夜裡最後一趟熱水是亥正一刻，過了時間便只能自己燒炭了。這烏欖炭燒得再多也熱不了一浴桶的水，用來燒燒茶溫溫酒倒是夠的。

換上一件家常的素綾織錦寬袖襕袍，這件裳是秋夜裡該穿的，若不是房裡燒著炭火也不敢在冬日時穿著。

是得備下冬日的裳了。

常住在大理寺好像沒什麼不方便的，籤押房一分為二，一扇門隔著，外頭辦公裡頭安寢，沐浴洗漱都有熱水，一床竹榻可坐可臥，小憩深眠都很適宜，一方矮桌可倚可靠，喝酒品茶都不妨礙。

可惜就是小一點，一面月形書櫃就已佔了一半的房間，桁得當櫃用，只能掛幾件常穿的裳，一旦換了季就得撤下上一季的裳騰出空間來，竹榻上的被褥也是。

平日清洗的裳不能曬在外頭，只能臨窗借一借窺探進來的日，夏天有日時還好，像這種冬日裡沒有日的只能多備些裳了。

房的窗戶看著嚴實的，五六月里一旦遇著暴風雨，雨水立馬就會從窗框細小的隙中滲進來，只需一夜就漉漉地淌一地不能住人。

前兩條的不便宜吳枕雲已切到了，最後一條是秋先生告訴的，吳枕雲想著遲早也會驗到的，不急不急。

吳枕雲坐在竹榻上，上裹著秋夜該用的薄被，眼皮強撐著睏倦等趙墨。

趙墨讓等，便等著吧，在這種事上沒必要違逆他的。

吳枕雲雙臂抱著雙膝，側過臉枕在膝蓋上，百無聊賴地著窗外，窗外只有森森竹林，雙眼漸漸迷濛，又眨了眨眼，移目向窗前的桁，桁上有趙墨的那件夾絨青緞外披。

這件外披很暖和，比上這床薄被都要暖和。

吳枕雲等著等著就瞇起眼來，本就有些倦意，一闔眼就再難睜開了，整個人歪倒到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趙墨與任逸進到大理寺時，早已蜷在竹榻上沉沉夢了。

籤押房的門是半掩的。

趙墨推門走進去，掀開隔間的竹簾往裡頭了，見睡便又將竹簾放下，腳下步伐輕緩無聲，走出籤押房外並關上了門，站在冷風颼颼的廊下。

冬夜的廊下是真的冷啊，風一個勁地吹，凍得人雙手雙腳都沒知覺。

本想進屋暖和暖和的任逸著閉的籤押房門，希落了空，哆哆嗦嗦抱著雙臂坐在廊下，也無什麼怨言，偶爾起走走熱熱子。

「什麼時候醒啊？」任逸問趙墨。

「一會兒就醒了。」趙墨低聲道，生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你確定？」任逸道。

「上只蓋了一層薄薄的被子，還著小腳，炭盆里的炭火快熄了，髮髻沒有散開，睡覺並不老實，稍稍一偏臉髮釵就硌著腦袋，要麼是被冷醒的，要麼是被硌著疼醒的，要麼……是被醒的。」

趙墨剛才只往隔間里瞟了一眼，便斷定吳枕雲會醒來，連怎麼醒來的都揣得一清二楚。

任逸冷得雙抖著，牙齒打著架，說道：「你也忒狠心了些，就等著被冷醒疼醒醒，卻不上前去給添個炭火棉被，替卸下髮釵……」

「答應過要等我的，自然得讓等到我。」趙墨往籤押房裡了，說道：「若縱著睡過頭去，醒來就見不著我了。」

任逸看著憑欄而立的趙墨，言又止，久久無話，過了半晌，他才輕嘆一聲說道：「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趙墨站在廊下不言語，著樹梢上綽綽約約的月影。

任逸說道：「既然不願意記起過往，你讓裝下去又何妨，何必這麼急著拆穿？讓一直抱著愧疚面對你，也真是可憐。」

任逸是親眼看著吳枕雲被趙墨一步一步到絕路不得不站出來承認是裝作不記得的，看著看著他就有些心疼吳枕雲了。

趙墨的拇指在無名指轉磨了兩下，沉聲道：「急……」停頓了許久，垂著眼眸說道：「五年，算急嗎？」

「你這話是……」任逸稍稍愕然了一下，問道：「你還想著五年前和未完的那一場婚事啊？」

趙墨深邃的眼眸向夜幕，沒有說話。

任逸從他的沉默里恍悟出一些意思來，說道：「你不是急著要拆穿，你是急著要娶？」

趙墨低著頭不做聲，算是默認。

「你當真要娶？！」任逸不由得高聲起來。

「不在盛都，不知盛都現下的波雲詭譎，任安閑，你應該是知道的。」趙墨的聲音仍舊是低低的，沉沉的，沒什麼起伏。

「我知道。」任逸點頭，當下的盛都並非看起來的這樣太平盛世，依他對趙墨的了解，不把吳枕雲放在邊，趙墨總是不放心的。

只是……

「若是不願意呢？」任逸認真地問他。

「答應過的事是不能反悔的。」趙墨淡淡說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任逸一頭霧水。

「醒了。」趙墨將任逸的話撂在一邊，轉過推開籤押房的門走進去。

趙墨在門外時聽到了籤押房裡的響，是坐起來懶腰的聲音，很輕很輕，是醒了。

任逸在後拎起食盒跟著他進去。

趙墨徑直走到隔間的竹簾外，曲指輕叩門框，喚道：「吳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