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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宮令》9.鄉宴(下)

蒸鰣魚做法不算驚艷,在江南比較常見,但提線去鱗這一招席間眾人均聞所未聞,都瞠目看著蒖蒖箸下銀龍飛旋,一時雀無聲,須臾才有人擊節稱妙,道:「由這串鱗甲看來,適珍樓的弟子不但刀工妙,紅也是一絕。」

蒖蒖默然側首,與侍立在堂中一隅的仙相視一笑。

此前決定將鰣魚列宴席中時,蒖蒖曾與師姐們討論是原樣保留鱗甲清蒸,還是先片地剔除鱗甲,蒸時再覆蓋在魚上,如此既可令魚鱗脂肪仍舊融魚中,又方便食客去鱗。

除了仙之外的五位師姐各陳利弊,有人說最好按原樣保留原原味,有人說鄉宴席間都是斯文人,預先去鱗更符合他們的習慣。爭執許久仍沒個結果,最後一直沉默的仙注視著案上鰣魚徐徐開口:「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許更好……」

這個別緻的去鱗方式為鰣魚增,當然魚本也是鮮,蒸得十分味,貢生們頻頻箸,吃得不亦樂乎,其間只有一人略微抱怨:「魚是好魚,只是刺太多了。」

鰣魚確實全皆有細刺,遍佈各,每吃一塊都須先將刺挑出。

蒖蒖聞說后對那人道:「鰣魚雖有刺,但大多細過蝦須,就算誤食,也不至於刺傷咽。世事無完,此魚味已極,若再無刺,只怕會貴過黃金,又或者像河豚那樣帶劇毒,讓你不得不提防。所以這點小小的不完,還諸君接納。就如一位人,容如玉,就是發點小脾氣,有時候不免令人惱火,但是,人雖然有些驕縱,但並不是壞人呀,看在這麼的份上,想想還是算了吧。」

聞者皆解頤,楊盛霖更是拊掌大笑,連聲道:「這個比喻好!」直到被列席的父親瞪了一眼才驚覺噤聲,但還是不時銜笑眼看蒖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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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鰣魚一同佐這盞酒的還有一道茭白鮓,是切片焯過的鮮茭白,以細蔥、蒔蘿、茴香、花椒、紅曲和鹽拌勻,腌過片刻即可食。鰣魚有脂香,近似味,吃過再嘗這茭白鮓更覺爽口。兩道菜都給食客留下良好印象,便有人問:「如此味,是否也有與之相關的名人典故?」

此前蒖蒖並未刻意搜尋相關典故,這時卻也不慌不忙,從容答道:「有。不過諸位才高八斗,遍覽群書,一定也知道。如果你們想起來了,不妨先說,看看與我所知的是否一樣。」

眾貢生狀甚雀躍,爭相發言。有人說:「漢代名士嚴子陵垂釣於富春江畔,嘆鰣魚鮮,並以此為由拒絕了武帝的仕之召。」

有人說:「東坡居士也鰣魚。鰣魚惜自己的鱗片,若被人或網,便不再掙扎,以免損傷魚鱗。東坡居士便稱它『惜鱗魚』,曾為它作詩:『芽姜紫醋灸銀魚,雪碗擎來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氣在,此中風味勝蒓鱸。』」

又有人補充:「王介甫王相公也作詩提到過鰣魚:『鰣魚出網蔽洲渚,荻筍甘勝牛。』」

另有人提醒同窗:「別忘了茭白!茭白就是菰菜呀,晉人張翰借口秋風起,懷念家鄉的菰菜、蒓羹、鱸魚鱠而要辭還鄉……」他地指著面前的茭白鮓,「讓他要還鄉的就是這個茭白呀!」

滿堂大笑。

這場鄉宴本來因為是員宴請,貢生們不免到拘束,起初個個正襟危坐,唯恐言談舉止有失端雅,不想進行至此竟然有了說笑的興緻,大家繼續討論典故,笑語不斷,歡聲此起彼伏。

蒖蒖含笑聆聽貢生說典故,待堂中聲浪稍歇,才又啟口:「所以,只要是食,便不愁沒有它的名人留下典故詩詞為它添彩。我們品嘗食,用的是舌頭,是心,而不是耳朵。食,自然會有人為它詩作賦,流傳千古。如果我們一定要聽到典故詩詞才覺得食好吃,那豈不是把判斷味道的權利分給耳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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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有多人頷首,崔縣令亦微笑道:「有理,有理。」

蒖蒖又道:「此番鄉宴,我並沒有特意準備與之相配的典故詩詞,一則,唯恐班門弄斧,再則,我相信味道是最重要的,既然是鄉飲,我希給諸位奉上的是家鄉的菜肴,可以令你們想起媽媽飯菜的味道,這種悉的味道,與母親有關,與家鄉有關,而不一定要與典故有關。」

短暫的沉默后,堂中有掌聲響起,一下一下,是一人獨自鼓掌的聲音。蒖蒖看向聲起,發現又是那位微黑的士子。

崔縣令亦隨之鼓掌,於是從者瞬間增多,堂中一時掌聲雷

此後再行兩盞酒,兩家酒樓佐酒羹湯及點心的風格依然與之前相同,貽貝樓風雅,適珍樓家常。宴罷眾貢生就鄉飲承辦權表態,選擇貽貝樓的有四位,而選擇適珍樓的有五位,包括席間數次對蒖蒖表示支持的士子。

崔縣令正宣佈結果,一直列席旁觀而無言的吳秋娘忽然出列,朝崔縣令襝衽一福,道:「崔縣令,從諸位秀才選擇看來,我們適珍樓並非完勝,有將近一半的人更心儀貽貝樓佳肴。若鄉飲只由適珍樓承辦,這些想品嘗文人菜式的秀才難免覺得憾。所以,我斗膽向縣令建議,若貽貝樓願意,請仍讓我們兩家共同籌備鄉飲,屆時為諸位即將離鄉赴試的貢生,奉上一場盡善盡的宴席。」

此言一出,滿座驚愕,無論崔縣令、楊峪,還是蒖蒖都大意外,萬萬沒想到會如此輕易地放棄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崔縣令再三向求證,是表示謙遜地推辭,還是真有此意,而秋娘目堅定,容肅然,表示是深思慮之後的決定。崔縣令遂問楊峪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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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峪看見貢生表態后本來一直黑臉坐著,不時滿含怒氣地瞪那位出言助蒖蒖的士子,後來聽秋娘建議整個人便愣住了,崔縣令連問兩次才回過神來,訥訥地回復說一切由縣令定奪,自己並無異議。

崔縣令由此宣佈今年鄉飲由貽貝樓與適珍樓共同承辦,貢生們倒是喜聞樂見,紛紛向兩家表示祝賀,秋娘與楊峪均含笑致謝,只有那名黑士子在向楊峪道賀時,楊峪閉口不答,冷冷地別過臉去。

緗葉附耳告訴蒖蒖剛剛打聽到的:「那位出言相助的貢生其實就是貽貝樓請的高人,貽貝樓好幾道菜都是在他指點下做出來的。卻不知他為何會幫你說話。」

蒖蒖也百思不得其解。那士子向眾人告辭出門后蒖蒖追至門外,鄭重向他道謝,並問他為何會幫助自己,那士子微笑道:「因為我也喜歡姑娘的菜肴,讓我想起母親飯菜的味道。」

蒖蒖問他如何稱呼,他說:「我姓趙,名懷玉。」

蒖蒖道:「是『被褐懷玉』的懷玉麼?」

趙懷玉略略欠:「慚愧。」頓了頓,又淺笑道,「貴店知道提線去鰣魚鱗,才是真的被褐懷玉。」

蒖蒖一怔,想追問這話是什麼意思,那趙懷玉已朝一揖,啟步離去。

回到適珍樓,蒖蒖想到自己辛苦準備這許久,最後戰果付水東流,不免氣餒,問母親為何要放棄獨自承辦鄉飲。秋娘道:「我說了,適珍樓並非完勝,何必為了爭一時意氣而令近一半的舉子不悅。家鄉的滋味固然值得懷念,廟堂之高、玉堂風雅就不值得憧憬了麼?他們懷著對未來的嚮往去品嘗貽貝樓的菜肴,也是在用心去品嘗,而不僅僅是用耳朵。這些道理,他們沒有立即說出來反駁你,不過是看來崔縣令的面上不與你計較罷了。而且……」凝視蒖蒖,雙眸深邃如碧潭秋水,「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們沒必要獨自承辦鄉飲,那麼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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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那位趙懷玉,緗葉陸續又打探來更多消息,說他是遠支宗室,論與家親疏,早出了五服,也不為人重視。父母這一輩流落到浦江,家境漸趨貧寒,只能指借科舉出仕。因他頗有學識,為宗室也有些見識,所以楊峪請他為自己酒樓出謀劃策,奉上報酬若干。鄉飲品評宴之後楊峪質問他為何幫助適珍樓,他說:「我只答應為貽貝樓做參謀,沒有承諾一定在品評宴上選擇貽貝樓。縣令請我代表舉子選擇,那我自然應該秉公理,以舉子的份判斷決定。彼時適珍樓的菜肴更能打我,所以我這樣做,問心無愧。」

「然後,他就把貽貝樓之前給他的銀錢全還給了楊峪。」緗葉告訴蒖蒖。說了個很大的數額,大到連此刻舞著的眉都在寫著兩個字:疼。

蒖蒖舉目向空中,似乎看見了趙懷玉那張公正無私的黑臉。他冷冷地把一大包銀錢擲到楊峪面前,然後一拂袖,飄然遠去,拋下楊峪一人,蜷著抱著銀錢,伏地痛哭……蒖蒖嘖嘖,由衷讚歎:「是條漢子。」

趙懷玉說適珍樓被褐懷玉那句話蒖蒖一直記著,有次轉述給仙聽,說:「他從提線去鱗這一點斷定我們酒樓被褐懷玉,意思是指我們這裏有高人吧?這法子是你提出的,那你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誰教你的?」

仙正在切菜,聽了這話一怔,很快答道:「是我自己想的。」

「哦,姐姐真是冰雪聰明。」蒖蒖笑道,「我看那趙懷玉好像也知道這法子,還以為你是跟誰學的。不過想來,你很小的時候就來我家了,如果有人教你,我不會不知道,除非你是在來我家之前學的。」

仙勉強一笑,繼續埋頭切菜。

蒖蒖離開后,仙握刀起伏的作放緩,抬起頭,目越過窗戶,茫然投向庭院落木蕭蕭的秋景中,似乎覺到此間涼意,有些暈眩,臉蒼白,閉上雙目,然而一些畫卷殘片一樣的陳年記憶卻不可遏制地浮上心頭:

賓客滿座的華堂,醇酒玉食,笙歌醉夢。一位錦靚妝的子立於金盤所盛的鰣魚前,以玉箸挑起線,一條魚鱗化作的銀龍隨之躍起,在妙目漾出的笑意中遊……

沒有燈燭的夜晚,兒時的睡在一張碩大的床上,忽然到一滴水落在臉上。睜開眼,藉著窺窗而的慘白月,看見了一個披著長發的人憔悴不堪的臉。看著醒來的仙呈出笑容,那蒼涼的笑容卻讓到了悲傷。

深秋的雨夜,疾馳的馬車。依偎在母親懷中,迷迷糊糊地,全都在痛,唯一令覺心安的,是母親的氣息與溫度。然而,一雙巨手生生地把從母親懷裏拽出,拉開馬車門,一腳把踹落在雨中泥濘的地上……

那如同墜落無邊際深淵的覺令和握刀的手都在微微右手的拇指和無名指及小指愈發握刀柄,而中指則不知不覺地直,與食指一起扶住刀外側。

仙。」秋娘忽然進來,喚了一聲。

仙一驚,切菜的手下意識地加大力度,一刀剁下,刀卻沒抓,瞬間手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秋娘和仙都被嚇了一跳。秋娘退後兩步,待看清楚落地的刀,蹙了蹙眉,對仙道:「這都多年了,又忘了我教你的握刀手勢?」

仙低首,赧然道:「記得的,只是有時一走神,中指就不自覺地直了。」

秋娘和緩了語意:「刀無眼,用時要格外小心,注意姿勢,別出錯傷了手。」

仙頷首稱是,轉而問秋娘來此有何事吩咐。

秋娘道:「適才崔縣令派人來說,鄉飲時會有京中貴客來,讓我們把食單中的蟹生按汴京洗手蟹的製法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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