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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宮令》2.問樵先生

蒖蒖覺到雙頰發燙,旋即意識到要反駁這農婦惟有澄清事實,遂把昨日暈倒至夜晚蘇醒時所見形一一告之,連帶著房中傢形制及湯麵片蠟梅花茶都細細描述一番。

那農婦聽了似有兩分相信,卻又道:「這附近沒有你所說的屋舍和公子,倒是山間常有靈作祟,花鳥走,甚至山石泥土都可吸收天地靈氣幻化為人形。去年我鄰居家的四姑娘七夕那天在山下買了個泥做的訶羅,是個戴著金鐲子的男娃,看上去白胖可。四姑娘很喜歡,晚間睡覺便把這訶羅擱在床頭。結果那天夜裡,就有一位公子來敲的門,說仰慕已久,想與相見。四姑娘從窗邊窺去,見那公子生得十分俊俏,就開了門……」

蒖蒖聽得神,見農婦在此停頓,立即追問:「然後呢?」

農婦拋了個白眼:「然後?你就當他們蓋著被子聊了一宿吧。」

蒖蒖才覺出此中有不便細述之,雙手捂住微紅的臉頰無聲地笑了笑。

「那公子天沒亮就走了,走之前送了四姑娘一個金鐲子。第二天,四姑娘取出金鐲子一看,你猜怎麼著?」農婦繪聲繪地講著,不忘提問引導蒖蒖思路,宛如一位說書先生。

蒖蒖笑道:「肯定發現金鐲子是泥做的。」

迅速猜到,農婦有些失,垂下適才高高撐開的眼簾繼續道:「是呀,看床頭的訶羅,發現娃娃手上的鐲子不見了,這才明白那位公子就是這訶羅變化而來。」

「然後呢?」蒖蒖再追問。

農婦道:「四姑娘便把訶羅砸得碎,那位公子就再沒出現了。」

「啊?」蒖蒖很是意外,「就這樣砸了?」

「那當然,」農婦蹙眉看著,覺得此真是厚之極,「不砸,你還等著他夜夜來找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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蒖蒖覺得好笑,又有幾分害,撥開乾草抱膝而坐,將臉埋在雙袖間掩飾難以抑止的笑容,而這作令清楚地聞到了袖上所沾的紫藤香。想起那綠漆小荷葉上的香鼎,再憶及暈厥前那鶴看的眼,有一些恍惚,心想,昨夜所見,莫不是鶴變化的幻境?昨夜那人,白上有黑緣邊,還真像鶴的呢。但若是幻境,這紫藤香也應該消散了吧,卻又為何沾不去?

那農婦似乎很看不慣蒖蒖,蒖蒖問如何稱呼也不答,問問樵驛怎麼走也說不知,稍坐片刻,從柴堆火灰中出兩個煨的芋頭拋給蒖蒖,叮囑說山上寒冷,不時有走出沒,甚是危險,最好儘快下山,然後徑直離開。

蒖蒖起打量四周,發現這便是暈倒之前看見的那個,休整片刻,帶上行李和那兩個芋頭,就繼續出發,向山上走去。

時值清晨,雪后初霽,峰巒之間雲蒸霞蔚,萬丈霞灑在雲海之上,恍若仙境。蒖蒖無心細看,繼續向上攀登,走了片刻覺得飢,遂取出一個農婦送的芋頭,剝開品嘗,見山谷格外幽靜,想起農婦的話,暗暗擔心哪叢林忽然躥出一隻猛,也不敢停步,一路走著一路吃。

繞過一峭壁,忽聞前方有琴聲傳來,也不知彈的是什麼曲子,但覺樂音悠長曠遠,融萬壑松風中,若天籟梵唄般令人寧神靜心。

覺到人的存在,蒖蒖噙著一口芋頭,此時也顧不得咽下去了,加快步伐朝琴聲奔去。

前方面向山谷有個小亭子,立於凸出山崖的巖石上,亭中有琴桌香案,小小的青銅博山爐中香煙縹緲,一位文士披綴著雪貂裘的斗篷,面對山谷雲海,正在琴。後有一名十幾歲的書靜默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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蒖蒖悄然接近亭子,轉向文士側面,想看看他的面容。那文士琴間隙微微側首,彼時金紅的霞上他素白的影,他半瞑雙目,手覆冰弦,只一側影已是儀範清泠,湛然若神。

認出此人正是昨晚所見「鶴」,蒖蒖幾驚呼,才一張才覺出口中尚有芋頭,於是強行咽下,之過急,一時間中氣梗結,莫名之氣在之間躥來躥去,終於擺的控制,從中湧出……

結果是響亮地打了個嗝。

琴聲戛然而止,捂住,另一手兀自握著半截芋頭,在那俊秀鶴淡然回顧中無地自容。

與「鶴」四目相對,還在愣怔,忽聞後有人怒喝:「你怎麼在這裡?莫不是跟蹤我來找我家公子的?」

蒖蒖回頭,發現出現在後的正是此前所見農婦,如今手提一塊兔,正滿面怒容地盯著

思量說的話,蒖蒖猜到這婦人應是「鶴」家中僕婦,旋即意識到這僕婦必是不滿自己昨晚宿於家公子房中,所以對自己頗有惡意,並用變一說來混淆事實,想讓自己不再找這公子。

蒖蒖隨之鎮定下來,冷笑道:「你別以己度人,以為世人都像你一樣看重你家公子。你覺得他如珠似寶,但在我眼裡,他還未必有這塊芋頭重要呢。」故意揚起手中的芋頭,對那僕婦道,「尚無緒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

這是小時候與伯冬夜圍爐煨芋頭時伯說起的一句禪語。說是唐代衡岳寺有名執役僧,很懶,又收僧眾的剩飯來吃,所以別人稱他「懶殘」。但這位懶殘僧卻是位明佛法、通古今的高人。鄴侯李泌聽其響徹山林的梵唱斷定他必非凡人,前去拜謁他,他從牛糞火堆里撥出一個芋頭,自己吃了一半,將另一半遞給李泌。李泌接過吃完,懶殘僧指示道:「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後來又有王侯去請他出山,他吃著芋頭說:「尚無緒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意思是芋頭太好吃,我鼻涕流下了都沒空去拭,哪會有工夫來陪你這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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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禪語那僕婦不懂,愕然看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而那「鶴」倒是十分明了,起和言對蒖蒖道:「姑娘也知懶殘師。」

蒖蒖一哂:「我好歹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不過始終是凡人,估計不配你鶴仙境,所以你把我半夜扔了出來。」

「哎,這不能怨我家公子。」那僕婦忙解釋,「你在公子房中地上睡得像只螃蟹一樣,我實在看不過去,才把你運到了巖里。」

螃蟹?運?蒖蒖正發火斥責,卻聞那公子先開了口:「三娘,暫勿多言。」又轉朝蒖蒖道:「不待姑娘醒轉便請你出去,非待客之道,是我們不對,還姑娘原宥。寒舍就在山谷中,若姑娘不棄,不妨稍留片刻,於寒舍進過午膳再啟程。」

蒖蒖猶帶怒意,本想一口回絕,一瞥那三娘,卻改了主意:若我接家公子邀請,讓眼睜睜地看著公子招待我,豈不更惱火?

於是心瞬間開朗,呈出端雅大度的笑容向「鶴」表示並不介意前往。

蒖蒖隨「鶴」一行人從山崖另一側下山,來到他坐落于山谷中的園舍。其間蒖蒖問他姓名,他說他姓林名泓,「泓澄奫潫,澒溶沆瀁」的「泓」。見蒖蒖狀甚懵懂,又改口道:「『一泓秋水一月』的『泓』。」這詩句蒖蒖雖未聽過,但『一泓秋水』還是能明白的,遂頷首稱讚:「好清澈的名字。」

林泓的園舍位山中濱水地,園子周圍環植荊棘,中間雜以高達丈余的竹子,籬外植芋栗果實,籬則種著幾重梅花。進到園中,蒖蒖見屋舍前有一片池塘,清可見底,池邊一側疊石為麓,引泉水自疊石上流下,伴著淙淙環佩聲跌

池中有一小島,島上立著一間竹子所築的鶴屋,兩隻丹頂鶴正戲水於水濱,見林泓到來,均展翼作舞。這園中花竹映帶,鳥啼鶴唳,更似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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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有兩進,前院四五間,供林泓居住與藏書、合香,後院是廚房、酒窖及僕婦、書及園丁所居之

林泓請蒖蒖在前院堂中坐,稍事休息,自己旋即離開。半晌之後,那三娘進來,冷麵擺好桌案,將一個大錫盤置於桌面,盤中注滿水,以做隔熱之用,再把一個煮水用的紅泥三足小風爐擱在盤中,爐上安放銅製銚子,去蓋,裡面煮著半鍋熱水。

隨後三娘帶來數碟調料,醬油、醋、橙齏、香蔥之類,稍待片刻,又奉上一大盤薄切片,薄如魚鱠,幾片為一簇呈花朵狀盛在盤中,紅紅白白地煞是好看。

蒖蒖問這是何,三娘道:「野兔。是我兒子今天打獵得來的,我本想給公子食用,公子說這幾日不食葷腥,所以便宜你了。」

蒖蒖又問為何不見公子,三娘說:「他從不與人一同進食,都是獨自在自己房中進膳。」

三娘將碗碟置於蒖蒖面前,見銚子中水已沸騰,便遞箸給,示意自取調料,搛去涮。這種吃法蒖蒖從未見過,問三娘要涮多久,三娘道:「你搛水中擺上幾擺,見即可食用。」

蒖蒖依言而行。那銚子中沸水翻騰如江雪白浪,片鮮紅,搛水中一曳,又似晚照流霞,迤邐間逐漸褪去,妙不可言。

蒖蒖先未蘸調料,品嘗片味道,口咸香,問三娘這是否事先用酒、醬和花椒腌過,三娘默認,道:「你這小姑娘刁,能嘗出這些味道。」

蒖蒖一笑,力邀三娘一同進食。三娘推辭一番,蒖蒖再三邀請,三娘便順勢坐下,與蒖蒖各自取了調料,涮著兔片,大快朵頤。

吃得開心,三娘主告訴蒖蒖公子給這涮取了好聽的名字,「撥霞供」。蒖蒖細問之下才知林泓於廚藝,每日自己烹調膳食,常有創新。遂贊道:「你家公子屋宇典雅,雅潔,沒想到他竟還擅做庖廚之事,日後他家娘子不知會省了多心。」

三娘道:「那是。我家公子出世家,相貌俊,學識淵博,又會廚藝,不知多姑娘想嫁給他。三天兩頭地總有些子跑來在他周圍晃,公子不理,們還會編造世想騙他收留。」

蒖蒖問們如何編造,三娘告訴:「總不過是家道中落,與父母失散,無地容無分文,想跟著先生學藝之類。」

蒖蒖瞬間明白這便是三娘厭惡自己的原因,擔心自己也是來騙林泓收留的。心想自己這種正經家破人散的才不會見起意,忘了本來的目的呢。林泓再好,也羈留不住尋找問樵老師的心……稱問樵先生為老師是伯的建議,說世人常稱德高重的老禪師為「老師」,這問樵先生居于山中,一看就是個老禪師,稱他先生都不足以顯示格外的尊重,蒖蒖見了他應該稱其「老師」。

為了向三娘撇清自己,蒖蒖附和著向那些編造世的子表示鄙夷,說:「這些子,為了追逐公子竟連面都不顧了,如此編造,如何對得起父母教誨,真是丟我們姑娘家的臉!」

三娘聽得十分稱心,又去取來果蔬糕點和甜如的米酒,與蒖蒖把酒言歡,其樂融融,還說自己姓辛,蒖蒖稱辛三娘也行,辛三姐也行。

這頓午膳延續了一個半時辰,蒖蒖見天不早,起告辭,辛三娘讓稍等,洗凈所用的杯盞,連同昨夜喝湯和花茶的用一起塞給,讓帶走。

蒖蒖見那些杯盞品質上乘,絕非凡品,遂推辭道:「這怎麼好意思呢,又吃又拿的……」

辛三娘大手一揮:「沒事,都帶走。反正你用過的公子也不會要了。」

辛三娘送蒖蒖至園門外,蒖蒖與道別,將要離去,轉側間忽然發現園門一側掛著個小小木牌,上書三字:問樵驛。

這木牌甚小,園時一心探看園風景,故此並未窺見。如今見了,心下一驚,忙問辛三娘:「公子這園子,問樵驛?」

辛三娘稱是。蒖蒖笑容已凝結在風中:「所以,林公子就是問樵先生?」

「對呀,」辛三娘道,「這裡問樵驛,所以山中人都稱他問樵先生。」

蒖蒖訕訕地,放低聲音詢問:「我可不可以再回去見見問樵先生?」

回去見到林泓,蒖蒖低首向他呈上趙懷玉的信件。林泓取出信箋看了,又默默地端詳一番。

蒖蒖心虛地問:「趙公子的書信說了什麼?」

林泓將展開的信箋徐徐送至眼前:「他說,你從小失去父親,如今又與母親失散,家中發生變故,無,錢財不多,希我能收留你,容你在此學藝……是這樣麼?」

「是的,沒錯,」蒖蒖強作鎮靜,若無其事地忽略辛三娘眼中怒火的灼燒,努力向林泓尷尬中著無辜的笑容,「林老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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