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日常的教與學通常是這樣的:林泓先把自己要做的菜做完,蒖蒖觀,不時輔助協作,然後蒖蒖再選擇當日食材自己做一兩道,林泓旁觀全程,若有不妥及時指出,或給一些改善的建議。
這個「不妥」委實有點多。蒖蒖發現以林泓的挑剔眼看來,後院養的小驢都要比更會做飯。幾乎從握刀之時起就開始犯錯,林泓手持一枝紅瑞木,不時擊打在出錯的地方:「站直,別歪頭,別拱腰,雙足間距與肩同寬,別聳肩,也別卸肩……腹部與墩別低於一拳之距……別超過半尺……眼睛看哪呢?別看腹部,看你要切的菜。」
「老師,」蒖蒖忍不住怯怯地問,「如果我不看怎麼能知道腹部離墩有多遠?」
林泓道:「初學時提刀之前可以看看,一旦落刀就不要總想著了。你首先要符合章法地運刀,然後在過程中尋找一種令自己輕鬆舒適的覺,不要把切菜當勞作,刀起伏間是有韻律的,要切的食材或脆,或韌,或,或,運刀的韻律也各有疾徐,需要適時調整。你跟隨不同的韻律舒展手勢,就像彈琴一樣,彈好了自然不失章法,姿勢也一定是的。」
蒖蒖留意觀察林泓握刀,發現果然是牢而不死,而不虛,而不僵,神態輕鬆自若,勝似閑庭信步,切出的食材均勻細緻,與他作時的姿勢一樣。
極數時候,蒖蒖也會看出一些疑似紕,例如:「老師,你腹部現在離墩超過了半尺,不符章法。」
林泓未抬眼簾,按自己的節奏閑適地將菜切完,讓蒖蒖看依舊完的作品,才回應:「你練到我這樣也可以不顧章法……我就是章法。」
林泓的書房整潔雅緻,窗外植有幾竿翠竹,紗窗時見竹影搖曳。窗下設幾案擺棋盤,另一側書案上設筆、筆格、硯、硯滴、墨和鎮尺,另擺著一個青瓷小香爐,終日焚著他選的沉檀或自己合的香。室中還掛著一幅他自己所繪的畫:風日水濱,碧桃滿樹,柳路曲,一名麗的子在河畔翩然回首,左手向後,手腕上戴著一個翠綠的鐲子。雲髻峨峨,袂飄颻舉,似將凌風而去,而目朝後顧盼,有依依不捨之狀。
林泓每日在一樽青銅四方瓶中花,奉於畫前。閑時常駐足於此,長久地凝視那幅畫,有時手中還攥著一塊翠綠亮的石頭,他的目便徘徊於畫中子的手腕及那塊翠石之間。
蒖蒖偶然窺見,不免好奇,私下向辛三娘打聽,林泓畫中子是誰。辛三娘說:「哦,那個呀……是臨水夫人,送子娘娘。」
臨水夫人名為陳靖姑,是閩南一帶道家信奉的救助難產婦和送子注生之神。但這個答案很令蒖蒖意外:「林老師不曾婚配,為何會供奉送子娘娘?」
辛三娘遲疑一下,然後道:「反正公子遲早是要娶妻生子的,先供著,有備無患。」
這理由實在牽強。蒖蒖見顯然不明說,便又去問阿澈,阿澈也有明顯的猶豫,最後給了一個不同的答案:「公子畫的是神。」
「真的?」蒖蒖不太相信。
阿澈這一回十分肯定地頷首:「當然是真的。」他手指畫中子,「你看看這姿態,凌波微步,羅生塵,不是神是誰?」
蒖蒖仔細端詳,也覺這一說法比送子娘娘更合理,遂又問阿澈:「老師為何要供奉神?」
阿澈道:「公子是才子嘛,就像曹子建那樣,肯定都喜歡神……也許,每天供奉,神會令他才思泉涌?」
見蒖蒖還在對著畫像愣怔,他以手肘了:「你也去拜拜吧,請神保佑你不那麼笨,早日學得一手好廚藝。」
蒖蒖瞪了瞪他,但等阿澈離開后,還是悄悄朝畫像拜了拜,輕聲祝禱:「請神姐姐保佑我,在問樵驛學習順利,明年尚食局,找到我媽媽。」
從此每天向神姐姐拜一拜,複述一下同樣的願也了蒖蒖的習慣,也更主地幫林泓清理書房。見林泓花用的青銅四方瓶廣覆紅斑綠銹,瓶綠銹更是幾乎長滿,心想老師潔凈,花瓶銹這樣一定是阿澈懶,沒好好清洗,遂在林泓外出時自己取出花瓶,用醋反覆洗,將外部洗得相當亮,又刷子瓶,把瓶壁綠銹去除,刷得乾乾淨淨。
所以林泓回來時面對了一個近乎嶄新的青銅花瓶。他轉首看向蒖蒖,似綠銹上,臉有點綠。
蒖蒖眼睛閃亮,目熱烈地在他面上逡巡,想找到他驚喜的痕跡:「老師,這個花瓶……需不需要我再洗洗?」
林泓的緒在心中排山倒海般迅速轉換,最後他看著蒖蒖那含期待的目,下了快要湧出的呵斥,不聲地應道:「不必洗了,這花瓶上千年來從未如此乾淨過。」
倒是阿澈怒視著蒖蒖,將要斥責,但一個「你」字甫出口即被林泓喝止,然後命阿澈將花瓶送庫房,另選一個汝窯花瓶過來。
蒖蒖有些疑:「老師不喜歡我洗花瓶麼?」
「不是,」林泓和言道,「只是用了很久,如今想換一個了。」見蒖蒖笑容消失,還在細探他的表,他淺笑吩咐:「去園中剪幾枝紅梅給我瓶吧。」
林泓每日花所用的花枝通常是園丁剪了送來,他修剪調整后瓶中。蒖蒖既得令,便興沖沖地去剪了他最用的紅梅,每一枝都挑細選,確保姿態都很,花都開得很艷再呈給林泓過目。
林泓看看所剪的梅枝,道:「都很。不過,這麼的花枝,還是讓它長在枝頭吧,以後別剪了。」
他命安放好汝窯瓶的阿澈將這些梅枝送去在堂中的大花瓶中,然後起,帶著蒖蒖來到園中,自己挑了些殘枝、枯枝、徒長枝剪下。
回到書房,蒖蒖盯著那些自己本沒關注過的枝條,還在詫異這怎麼能用於供奉神姐姐,林泓卻已拈起一直楞楞的徒長枝,雙手握住花枝接近自己腹部,左右拇指指尖輕輕相抵,略一著力,只聽那花枝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蒖蒖一驚,尚未反應過來,林泓雙手所握位置繼續移,「咔咔」脆響繼續響了幾聲,當他手鬆開時,可見花枝已被折出曼妙的弧度,而且表皮幾乎未損,花枝姿態宛若天生。
「部木質雖被彎折,但經脈未斷,瓶中仍可吸水,一如未折枝時。」林泓解釋。
蒖蒖點頭:「明白,就是打折骨頭連著筋的覺。」
林泓一笑,遞了另一徒長枝給蒖蒖,「你試試。」
蒖蒖接過,試著彎了彎花枝,起初力度不夠,手一松花枝立即彈回原來的狀態,然後加大力度,這回一聲尖銳的脆響,花枝徹底斷了。
赧然向林泓致歉,林泓安地朝微笑,又取一枝,邊彎折邊說明:「雙手握住,枝條離腹部一拳距離,先慢慢彎,一下枝條的韌度,再選擇合適的力度。彎折時作要乾淨利落,折枝發出的聲音務必清脆,但須弱如嬰兒咳嗽,若尖銳刺耳,那就是折斷了。」
蒖蒖頓悟:「烹飪也是一樣,作之前,須先了解面對的食材質地,再選擇相應的力度和運刀方式。」
林泓繼續理剩下的花枝,不再說話,雙目凝視所選的枝條,先觀察原先的姿態,再有竹地彎折出自己想要的線條,神專註,完得卻又相當輕鬆。
這神態真是呀,一如他凝神作畫、寫字、彈琴或養鶴時。這一瞬忽然意識到,男子最的時候,就是專心致志地做著他擅長的事之時。
默默注視著林泓,看得如沐春,心中和暖,直到林泓發現不自覺間呈出的微笑,目含疑問地與相視,才紅著小臉低下頭去。
「還有問題麼?」林泓問。
蒖蒖垂目想了想,目示枯枝:「為什麼要選枯枝呢?我們看花,看的不就是正在開的花麼?枯枝看起來頗顯衰敗。」
林泓暫時不答,把先前整理好的花枝瓶中,再選擇了一枯乾蒼勁、無任何花葉的枝條斜後方,才道:「為什麼要迴避枯枝?那是我們可以借鑒的過去。」
蒖蒖舉目向他完的花,那瓶花前方細枝上有未綻蓓蕾,中間主枝窈窕曼妙,離枝頭約半尺有盛開花朵,而後方枯枝雄渾勁峭,構景象疏有致,生死枯榮,皆為一,如同一幅微的生命畫卷。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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