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敖戈單膝跪于帥帳之中，面上既有慚愧，也有不服。

方才顧烈把敖戈找來，說議事結束也有一會兒了，讓你留著鎮守蜀州，你有眉目沒有啊？

敖戈支支吾吾，勉強答出來幾句不出錯的片湯話，別說提綱契領，就連守城最基本的要點都答不對，顧烈聽得恨鐵不鋼，怒罵糊塗。

敖戈不服。

本來他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又不是文臣，剛定下來要他守蜀州，沒兩個時辰就問他要眉目，他去哪兒找眉目？

顧烈抬手一支筆丟中他額頭，筆啪嗒往地上一掉，黑墨跡在敖戈額上濺開，「還狡辯。」

敖戈把腦袋耷拉下去不說話。

「敖戈，你當我刁難你？」顧烈撐出冷笑喝罵，「我是怕你把小命丟在蜀州！」

這話聽得敖戈心中一驚，抬頭去看顧烈。

顧烈娓娓道來。

「姜揚和我說了那麼多，你聽不進去，你是頭驢！讓你鎮守蜀州，是保住我大楚西南不失，你以為我是不用你？蜀人脊梁骨有多，昨日一場仗你是還沒嘗出來？要是沒狄其野，咱們已經死在這，還談什麼大楚！」

顧烈一句反問正中敖戈心中憂，接著又用「咱們」對應狄其野，言語間將敖戈當作自己人，而狄其野還是外人。

敖戈聽得順心順耳，看向顧烈的眼神越發熱切，忙：「主公！」

顧烈沒讓他說話，繼續道：「你還當我是主公？你一個大將軍，帳下不是沒有幕僚參謀，我下令讓你守蜀，你回去既不腦又不問計，到我面前答不出話來，還有臉找借口擺委屈？」

敖戈訕訕一笑，不敢接話。

「蜀州難守，」顧烈忽然沉下聲來，「可不止是蜀人難馴。」

他說半句留了半句，敖戈趕一想：「風族會攻蜀？」

顧烈不說他對，也不說他不對：「不論風族想攻雍、秦還是蜀，他都一定會派人在西州蜀州界頻繁擾邊，你猜為何？」

敖戈順著顧烈思路，斟酌再三，才答：「因為風族已經佔據西州，擾邊對他們來說不費力氣，同時可以迷北燕，掩蓋他們真正想攻打的目標。」

「你了一點，萬一蜀州防守不利，他們擾邊找到突破口，就可以立刻集結西州騎兵攻打蜀州。風族來侵，蜀人必然順勢而起，瞬息便是憂外患之局。敖戈，你覺得你鎮不鎮得住？」

顧烈冷靜的補充讓敖戈霎時背了一冷汗，立時伏拜：「主公，末將知錯。」

「我不是在刁難你了？」顧烈笑問。

敖戈滿面通紅，求饒道：「主公莫在取笑我，是我錯了。主公是為我好，提點我。」

顧烈笑罵：「還不滾出去。明日一早，我要看到寫好的鎮蜀策，不準找謀士代筆，你自己寫！」

敖戈咚咚咚磕了頭，一溜煙跑了。

敖戈一走，顧烈著人搬來未看的文書報，事無巨細一道道看過去，日漸西斜，紙上大部分都標了紅批，懶得管的都被他丟進竹筐里，等他看完，自有專人搬去給姜揚。

燕朝自恃正統，背著暴君冤殺楚王的惡名，越發將楚軍視為眼中釘中刺，輒就要發封罪狀來罵顧烈狼子野心，妄圖篡奪天下。這些罪狀言辭激烈，文采斐然，一個髒字兒不用就能罵遍顧烈祖宗十八代，順勢還能把暴君先帝的地給洗了。

這回罪狀是特地用上好的杭綢裝裱送來，活是努力擺闊的破落戶。顧烈隨手把罪狀往地上一扔，人拿去拆了給兵卒補子。

用了夜飯，姜揚已將搬過去的文書都看過，晃悠悠扇著羽扇，腋下夾著兩卷他不甚贊同的進了帳子，和顧烈商討到深夜，期間時有探趕來送信，燈油沒了又添，等到事務議定，已是月上中天。

洗漱罷，近衛退出帳外，只余顧烈一人。

顧烈夜裡向來不留人伺候。

年輕的楚王終於能夠休息，將一整個白天的嬉笑怒罵都褪下，剩下面無表的一張臉。

他走到並不寬大的木床邊，下裡，拿起搭在床尾的乾淨裡換上，他作極快，人看不清征戰多年留下的深淺痕跡。

然而最惹眼的，並不是他在戰場上的傷。

是刺遍他整個肩胛的火刺青，鮮紅似，火海中翩然起舞的凰，凝結了顧氏一族冤屈，濃烈得像是時刻在他的背脊上燃燒。

顧烈年聰慧，懂事得早，他還記得四歲時，燕朝皇帝曾南巡訪楚。

那時皇帝還有著執掌天下的雄心，與楚王一同站在紀南城的城樓上。皇帝拍拍邊唯唯諾諾的太子，又指著他們這些顧氏子孫，笑談傳承輔佐，祖父大笑，君臣二人攜手下城樓，佳話傳遍天下。

短短四年天翻地覆。

顧烈的父親是楚王最不寵的兒子，但這無關要，夷九族，跟寵不寵沒關係。

楚王家臣拚死搶出兩名顧氏男，都被刺上了大楚的火紋章，顧烈是其中之一。他們被一名男子帶著開始逃亡，稱其為「養父」。

另一名男，顧烈已記不清究竟是自己還是他年長，高燒兩三日沒了。養父對顧烈說，是那名男子骨太弱，不住逃亡顛簸。但顧烈親眼瞧見他的後背因為刺青的緣故潰爛流，夜裡痛得直哭，哭著哭著就沒聲了。

顧烈做了好一陣子噩夢，夢見自己背後都是。

養父得知，訓斥他膽小如鼠。

好在噩夢沒真，顧烈的刺青在結痂掉落之後一直好好的，養父說是楚王在天之靈保佑，足證顧烈是大楚的真命傳人。

顧烈學會了不去反駁。

了一個孩子，原本棄家領命的養父了心思，回家帶上妻兒一起逃亡。

不久后，養父兒子和他們落腳村莊的孩子們去鳧水，溺死在河裡。養父妻子傷心絕，恨上了顧烈，揚言要去報。

養父喝了一晚上酒，天不亮就去典當了孩，換了條上好白綢。

顧烈記得那天養父用鮮紅的眼睛盯著自己說：「顧烈，你這條命，是所有顧氏族人的換來的，你背著債！你只要活著，就只有四個字：亡燕復楚。」

顧烈不再做噩夢。

春秋在他八歲那年刻下了鴻。

八歲之前，他是顧烈。

八歲之後，他只是背著顧氏債的楚王孫。

*

回荊州之前的飲宴，是專門為蜀王楊亭所設，楊亭手裡的筷子就沒停過，該吃吃，該喝喝，臉皮厚得不是一般人。

蜀州各豪強雖已降楚，還是對這窩囊廢看不上眼，嫌他丟蜀州的面子。

無人搭理他，楊亭樂得清閑，吃得更豪放，連鞋都蹬掉了，放鬆得宛如在自己家一樣。他丟臉到這個地步，蜀州眾人對燕朝再也沒什麼幻想，不再視各位楚將於無，凝重的氣氛逐漸緩解開來。

顧烈和姜揚對了個眼，暗暗記下。

狄其野對這種場合無甚興趣，他和姜揚同坐，被姜揚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來找茬的也有姜揚出面應付，於是無聊得埋頭吃菜。

月上柳梢，不論心底如何，堂上已是一片言笑晏晏。

顧烈從自己桌上賞了道辣子兔丁給姜揚，滿滿一盤香氣四溢的兔，辣椒都被事先挑去了，姜揚謝過恩，轉去蜀將案幾坐著說話，走前招呼狄其野先吃。

狄其野毫無防備，好奇嘗了一口，霎時辣得眼睛發紅。他急於喝水，中出錯，不慎錯拿了姜揚的杯子，將杯中一口悶下。

姜揚輕易不喝酒，喝酒只喝荊川土燒，不喝酒的人一口下去，保管你三步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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