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聞言，顧烈先是微怒，復又皺眉。

半晌無人說話，殿前月如水，涼風送來雲夢澤的草木微香。

狄其野被風一吹，酒意上頭，他坐在王座下，一手就拉住了那件祭祀黑的下擺，俊朗眉目被酒意染上茫然，眼底卻似有一分極真切的溫：「你不笑，也好的。不用非得」

顧烈沒讓狄其野把話說完，打斷他，突然問道：「共宴如何？」

正說著話被人，狄其野眉頭微擰，沒好氣道：「自然是好。姜揚掌控大局，家臣外將不分彼此，其樂融融。蜀王楊亭主給你們綵娛親，中州顧家跳樑小丑。有樂子，有酒有，還要如何？」

聽聽這話的語氣，狄其野何止不怕他顧烈，對燕朝蜀王更沒半分敬意，簡直像個冷眼旁觀的雲中仙，而非世上人。

「既然如此，你悶悶不樂的是為什麼？」顧烈聽不出喜怒地回他。

狄其野張口就要回答，好似這個問題的答案再顯然不過。但話到邊，又不好說，沉默片刻，竟對顧烈嘆了口氣：「你和我聽聞的，不太一樣。」

這話更是奇妙，好像他狄其野滿疑團，到頭來是顧烈的錯。

「哪裡不一樣？」

「大上還是對的，楚王明君，識人善用，天生帝王什麼的，」狄其野說著抬手比劃起來，像是在翻書，也不知到底是在比劃什麼，顧烈只當他醉狠了，「但你待我很好。」

顧烈挑眉：「待你好，不對？」

狄其野有條有理地反駁：「不對。不是制衡眾將、平衡家臣外將勢力那種好，是我想不通的那種好。我一個來歷不明的將才，你本應該觀察我，防備我，或許，讓姜揚監視我？」

「狄其野，」沒想到狄其野膽子大這樣，顧烈驚奇得話語間都帶了笑意，「你是不是真的不知死活？」

狄其野卻還抬眼去看顧烈，居然有些生氣：「現在還由得了我嗎？你以誠待我，我是該以誠相報。只是，你竟以超出時代的包容待我，我……言多必失，古人誠不我欺。」

講到這裡，他還惆悵起來：「我好不容易有機會效忠明主，能征戰四方，為你奪取天下、」

顧烈不懂得何為「超出時代的包容」，但思及前世，也想通了狄其野想說的意思。狄其野是怪顧烈對自己太好，後悔初來乍到沒防備，在顧烈面前了世馬腳。

這讓顧烈頗覺有趣，藉機試探道：「只要你是如你所說的將才，難道我會因為得知你的世而不許你領兵？你剛才還說本王識人善用。」

狄其野遲疑地思索著這個問題，末了嘆息道：「我不知道。」

「若本王使寶劍蒙塵，天下三分，你大可另投明主。」顧烈刻意道。

狄其野笑了。

「投效明主，征戰天下，是我的理想。除了你，天下何人值得我狄其野屈膝。」

他向殿外明月，連酒意都遮不住他眉目間的瀟灑意氣：「假若我是你，得良將若此，不能用，必殺之。否則，心腹大患，寢食難安。」

好一個狄其野，用兵如神，算他有本錢恣意自傲，可是怎麼養的這副脾氣，談及自己的生死，竟也如站在堪輿圖旁論戰一般，好像說的不是自己似的。

……何等決絕。

顧烈心尖震錯一霎，閉目不言。

沉默稍許，顧烈才睜開眼，重新看向坐在地上的狄其野。前世，正是這個人令顧烈背上了最不想背的罵名。

他祖父顧麟笙英勇善戰，昔年，燕朝皇帝還是太子，顧麟笙為太子伴讀，二人是同手足的。待到皇帝登基，顧麟笙更是豁出命去為皇帝征戰天下。

沒想到他南征北戰的功績，在燕朝皇帝後來著人編造的《九罪》中，都了心存不軌的罪狀。

前世有人拿狄其野比顧麟笙，說顧烈步了燕朝暴君後塵。

初次聽聞此等謬論，只在那一刻，顧烈是真切地恨過狄其野。

前世顧烈臨死，都被刺客拿狄其野做借口氣得嘔，這罵名顧烈心底有多厭惡，可見一斑。

顧烈低聲道：「你近來躲著本王，就為此事？若是本王答應你，不論你打下青州后坦白了什麼，只要你不存反心，一切照舊呢？」

四目相對，都覺對方眼底紛雜，看不清。

狄其野到現在都沒放開顧烈的角，慢慢地回：「……此話當真？」

「一言九鼎。」

狄其野下意識接道：「鼎足而立。」

顧烈失笑：「看來四個字的詞，狄將軍著實通。」

狄其野想了想，突然像著油的老鼠一樣笑起來：「你說『打下青州后』，也就是說，你同意派我打青州了？」

就知道這小子當時說什麼打下青州再告訴，是存了要仗打的心思。

顧烈不給他定心丸：「是嗎？」

狄其野上眼皮一抬，眼睛瞪起來，英俊的臉上一副不甘心的模樣。

顧烈不想著，若是狄將軍前世在人前出這般表，就算那莫須有的風流名聲再響亮，上門提親的人也能多到磨平狄家門檻。

狄其野忽然問：「除了亡燕復楚，你有什麼想要的？」

「狄將軍何出此言？」顧烈了眉角。

「我只是覺著，」狄其野看著顧烈，有些前言不搭后語地說，「打仗讓我開心。什麼事，是能讓你開心的？」

顧烈想說你語出驚人幾回本王就開心了，但也許是狄其野看著他的眼神太過認真，讓顧烈沒法說謊。

顧烈沉默，狄其野也沉默了。

殿外又有侍人來報：「陛下。」

「何事？」

「燕朝皇帝來旨！」

來旨！

燕朝先帝冤殺楚王，禍天下，惹得群雄並起世，如今不過是偏安北方三州茍延殘。

國讎家恨算起來，那個傀儡文人皇帝憑什麼給顧烈下旨？

狄其野下意識握了青龍刀。

顧烈整理衫站起來，淡然招呼狄其野：「走。」

*

姜揚辦事還是牢靠，等顧烈和狄其野回到殿前，燕朝使臣已經被教訓過，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沒有剛來時趾高氣揚的模樣。

所謂的來旨攤在桌前，顧烈步上王座，眾人行禮。

顧烈凝神看去，只覺滿紙荒唐言。

「諸位如何看？」

他一問，忍著氣的眾將都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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