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楚開國五年，明君在位，賢臣滿朝，國力蒸蒸日上，初顯太平氣象。

楚初五年冬日，十一月二，是大楚帝王三十五歲生日。

按理說該有慶祝，可顧烈被文武群臣攪鬧得頭痛，生日當天罷朝，誰都沒見，次日才在未央宮宴請眾臣，連生日宴的名頭都不帶，宴也擺得極為簡單。

文武群臣為了什麼鬧到顧烈頭痛的地步？為的是顧烈子嗣。

這要從七年前顧烈還是楚王時說起。那恰好正是狄其野投楚之年，楚軍以神速攻克了青州中州，大勝回荊，為慶功舉辦的遊園盛會上，中州顧獻上了一名端莊人。

那人，就是如今的柳王后。

柳王后這個柳，正是舊燕四大名閥那個柳家。柳家與中州顧是姻親，庸碌的中州顧家當初得以填荊州，就是借了柳家的東風。這時柳家有投楚之意，輕易就說通了中州顧家相幫，又讓中州顧打著關心顧烈後嗣的名義去找了顧烈養父。

顧烈那年已經二十八，別說兒子，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清心寡到了可疑的地步。家臣武將不是沒有上過諫，可顧烈次次拿大業未當擋箭牌，一律不聽。

沒想到遊園盛會時，養父當眾定，所謂「父母之命，妁之言」，養父以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和滅族之仇相挾，得顧烈不想娶也得娶。

既然是為了大楚，顧烈娶了也就娶了。反正日後就算留著柳家，也一定會削弱其勢力，有顧烈這個開國帝王在，區區柳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儘管柳家為外戚、中州顧為宗室，但顧烈從登基一開始就沒有給他們實職，將這兩家都排斥在權力核心之外。

但顧烈萬萬沒有想到，問題不出在柳家，也不出在中州顧，而是出在柳王後上。

柳王后是柳家嫡系嫡出，正宗的掌上明珠，據說在北燕有貌才高的賢名。但長於北燕離之時，自小聽說的顧烈都是狼子野心的蠻楚殺神形象，又極為崇拜文人皇帝楊平傷春悲秋的文采。

顧烈後來想想都覺得可笑，不戰而降的中州顧家、投敵賣國的柳家，聯手給他送了這麼一個膽大包天，以復仇聖自詡的王后。

但當時的顧烈是不知的，他甚至對柳王后懷有幾分愧疚。

顧烈一直明白自己有無法與人親近的病，親那日，儘管對柳氏並無好，但畢竟還是給了應有的禮遇。然而進房飲了杯酒，顧烈再有意識卻已是次日醒來，睜眼一看，鎮定如他都變了臉。婚床上是一片狼藉，柳氏瑟在床尾，臉煞白，看向顧烈的目驚恐得像是看著一頭非人野。

小聲反覆念著「楚顧有瘋」，一副被嚇怕的模樣。

這是燕朝先帝炮製的《九罪》之一，意圖抹黑顧麟笙的脈。說楚顧王族與常人不同，男丁中十之一二會突然發狂，發狂前毫無徵兆，發狂時極為噬，必定傷人。故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顧烈雖無記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發生了什麼，他無法責怪，只能苦笑，親近他的人都會因他害，他果真是天煞孤星，命中注定不可親近。

不幸中的萬幸在於，只那一次，柳氏懷上了孕。自此後，顧烈與柳氏是相敬如賓，也是「相敬如冰」。

那之後，顧烈深厭自己傷人，不願再與人親近，再沒有往後宮添人，柳氏獨坐後宮，順理章坐上了大楚王后的位子。

可顧烈現年已三十五歲，後宮只有一個柳王后，也只有一個皇子。

這個皇子也不知柳王后是怎麼教導的，與顧烈不親近，六歲孩，言行間端方到古板愚笨的地步，子弱，一點都不肖其父。

顧烈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不提他自己，就算為了大楚，哪有不選秀納妾的道理？所以文武大臣就開始牟足了勁兒給顧烈上摺子，要他為了大楚，多生幾個兒子出來。

這事一出，柳家慣來韜養晦，讓中州顧家跳出來舌戰群臣，罵文武大臣們心懷不軌，對嫡長子不敬。

滿朝文武，哪個會在意中州顧家？連個眼神都沒給。中州顧家氣了個倒仰，「急中生智」，跑去請定國侯狄其野出來說話。

據說狄其野聽顧家來人說完，笑得差點把酒杯給砸了，末了回了一句：「他顧烈睡不睡人，與我何干？你們管得也夠寬的。」

這一句話，不僅讓中州顧家恨上了他，這種對陛下不敬的言辭，尤其是對王嗣毫不在乎的態度，又在文臣中掀起了參狄其野心懷不軌的浪。

顧烈本來就煩，對著這些參狄其野的本子更是頭痛，乾脆把這些本子送去了定國侯府。

顧烈的意思很明白，有人說你壞話，你自己寫個摺子給我解釋清楚。

狄其野的回應更明白，瀟瀟灑灑八個大字：「無話可說，任君發落。」

於是第二天整個都城的人都知道，定國侯又又又惹了陛下生氣，又又又被陛下圈在定國侯府不許出門。

狄其野被關了十日，帶著送到定國侯府的帖子，進未央宮赴宴。

他穿了一君臣初遇那時相似的白鐵甲，白是乾乾淨淨的白裳，靴是白綢靴，鐵甲是小兵才穿的簡單背甲，二十八歲的定國侯比當年神兵天降的年出落得更為瀟灑英俊，卻是一樣的戰意人。

可雖然陛下不樂意提，這到底是生日宴。

近衛想攔住定國侯，但他腰間掛著虎符，手裡玩著侯印，何況陛下給過他進宮不必通報的恩寵，近衛思來想去，沒敢。

於是定國侯一白，像只接引仙鶴一般進了未央宮，顧烈額角青筋一跳，沉了臉。文武群臣都等著看好戲。

明明是大楚帝王的生日宴，氣氛卻凝重得好似祭祖。文武群臣知道陛下不高興，不敢去他逆鱗，悶聲悶氣。

唯獨狄其野輕鬆自在，剝開葡萄皮，用一種不必要的認真去仔細沾果盤邊配的糖，往裡丟著吃。

他也不管文武群臣和王座上的顧烈都瞪著他，吃了一個又吃第二個，然後舉杯獨酌，閑適得令人匪夷所思。

一杯飲盡，他又倒了半杯，端著青玉杯，帶笑敬道：「陛下。」

「臣在鄉間野里，聽說砒_霜有個別名，人言。」狄其野拖長了聲調，話裡有話，意味深長，「人言可畏啊陛下。」

此話一出，立刻有文臣跳了出來：「定國侯似是意有所指，陛下面前，不妨有話直說！」

狄其野看向說話之人，眉頭一挑，招呼道：「這位是剛參了我『言行放浪，不堪王侯』的杜大人？我久不上朝，不大記得杜大人的音容笑貌。」

音容笑貌這詞，可是寫祭文用的。

那位杜大人立時就暴跳如雷，文臣們進了悉的流程，蜂擁而起，對狄其野從頭到腳展開了罵戰，起手先攻擊狄其野父母不詳、出鄉野，引經據典層層拔高，一路罵到意圖謀反、行為不端。

顧烈只覺自己額角青筋直蹦。

「滾！」

大楚帝王砸了杯子。

「都滾出去！」

「狄其野留下。」

文武群臣巍巍地認錯，腳步匆匆往外溜。

狄其野沒事人似的坐在那裡，像是一點都不在乎大楚帝王的怒火。

顧烈死死按著額角，他決意要和狄其野把「意圖謀反」這事分說個明白，因此強自鎮定，試圖把怒火下去。

卻聽一聲重落地的聲響。

顧烈皺眉抬頭，先看見被狄其野隨手扔到一邊的鐵甲。

再看見不耐煩捂著的狄其野。

鮮浸帕，不斷洇出來，從他指間下，順著纖長有力的手指淌到皓白的手腕，染紅了白。

若若現的香味傳來，顧烈不香料，整個未央宮都沒有熏香，此刻顧烈卻似乎聞到了夜息香。

狄其野扔了帕，用袖掩住，咽了口，他看向僵著的顧烈，如同平日里抱怨顧烈了無生趣一樣，對顧烈抱怨道：「早說過，帕不比棉帕好，不吸水。」

顧烈下意識地站起來，走向那個不住咳的人，聽了狄其野的話，幾步走到狄其野邊，恰好接住已經支撐不住、向旁邊倒去的狄其野。

「不會說話，就給寡人閉」顧烈咬牙切齒地說。

狄其野靠著顧烈，又咽了口，挑眉笑道：「陛下，我要永遠閉了，還不許我說兩句話？」

顧烈才驚覺應該喊人：「來人，來人！」

「別喊了，讓我安生點吧，」狄其野拉住他的袖，竟然有些無奈地樣子，破天荒地了語氣，「都跟你說了，是砒_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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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行其野」出自詩經，有兩首詩用了這句，一首是《小雅·我行其野》，一首是《鄘風·載馳》。前一首是給狄小哥起名的靈來源，但是詩和狄小哥的命途不合啦，只是覺得這句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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