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顧烈被喚醒，先對醫微一頷首：「有勞張老。」

醫姓張，老先生妙手神醫，長於外傷解毒，通藥草，一把年紀了還神矍鑠。可惜前世在醫局遭人打，早早回家含飴弄孫。後來給顧烈治好罌_粟癮的，就是老先生的高徒。

所以顧烈此生回到荊州，迅速提拔了張老，讓張老隨狄其野出征。

「主公何須言謝，微臣分之事，」張老笑笑，「何況將軍的傷，微臣有失察之責。」

顧烈直言：「他自作自，瞞傷，與張老何干。」

狄其野剛一醒來，上傷口傳來持續不斷的刺痛，想來是重新理過換了葯。左看右看，發覺自己躺的地方不大對勁，不知何，顧烈側坐在床邊，正與軍醫說話。

聽到顧烈這句，狄其野沒得反駁，但自己調侃自己自作自和被別人罵自作自是大不一樣的，他挑起眉，不出聲。

張老年歲很大了，什麼場面沒見過，主公生氣他也不急不怕，反而笑呵呵道：「主公關將軍心切，是我大楚之福。」

顧烈沒接這話茬，只道：「張老，夜深重，你回去歇著，天亮再來。」

這言下之意是自己給狄其野守夜，主公給手下將軍守夜，聞所未聞。張老卻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樣：「那微臣恭敬不如從命，有勞主公。」

張老影消失於青紗簾幔后，顧烈才看向床上的傷患。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不省心的傷患。

今日楚軍大勝歸來，已經被荊楚百姓傳為兵神的狄其野卻當眾昏倒在了主公懷裡，姜揚急召軍醫一查，原來是有傷未愈，發了熱。

他這一倒，沒幾個人記得他是違了軍規被陸翼綁回來的，都記得兵神因為舊傷未愈倒在主公懷裡，短短幾時就已經傳一段佳話。

誰都不知道顧烈當時被他這一倒喚起前塵往事，砒_霜匕首歷歷在目，又驚又怒。想都沒想，和狄其野共乘輦，把他帶回了寢殿。

狄其野人燒得不清醒，卻還記得自己是行軍趕路歸來，怎麼都不肯好好躺下，非要沐浴。

只得容他去後殿浴池沐浴，換了乾淨服回來，張老給他了服一看，了不得。

原本張老推測，狄其野是傷口結痂后又上戰場廝殺，傷口再次裂開，故而不容易好。加上天熱行軍，日日穿著鐵甲騎馬，恐怕是傷口發炎，才會發熱。

張老的推測半點都沒錯，他驚訝在於，狄其野沐浴時，嫌傷口不幹凈，把傷口洗了。

從治傷角度而言，狄其野此舉不僅沒錯，反而是好事，方便治療。可從世間常而言，這得多痛，一般人干不出來。

顧烈原本要去偏殿休憩，看了這傷，往床邊一坐，似是累極，閉著眼對張老道：「他離了戰場就過分潔，您多擔待。」

張老聞弦歌而知雅意，通達理：「微臣見多了傷患，這也不稀奇。」

接著也不多話，手給狄其野治傷，傷口泛回，暗香漸起，張老一個字也沒多問，似乎本沒聞見。

顧烈前世就疑此香，反而主相詢：「這夜息香從何而來？」

張老聞言，鼻子深深吸氣，才答：「微臣不曾嗅到有香？也許是主公上熏染的淡香。」

張老神不似作偽，可縈繞四周的香氣，自己能聞見，通藥草的張老聞不見，這怎麼可能？

難道是他顧烈生出的幻覺？

顧烈不苦笑，他滿腹疑慮，靠著床柱，竟然半睡過去，直到被張老呼喚，提示狄其野醒了。

狄其野被顧烈看著，不解其為何一言不發，於是先問：「這是哪兒？」

「寢殿室，」顧烈言簡意賅。

狄其野祭祖共宴那夜進過寢殿前廳，但沒進過室，他沒想到楚王的臥室會是這樣的地方，重重掩映著輕薄的青紗幔，影影綽綽，木製或是沉紫或是暗黑，擺得疏落有致。

這室，往好了說是大氣素凈，往壞了說是空曠冷清，唯一的好大概在於沒哪能藏得住刺客。住這種地方，不是老和尚，也是疑心病。

狄其野不調侃道：「主公頗有得道高人的意思。」

顧烈視線落在木案角落的木盒上，聞聲而笑：「狄其野，不沾凡塵的可不是我。」

狄其野懷疑他是在說自己壞話，可顧烈不解釋，狄其野想不明白他是在暗指什麼。

前世，得了顧烈金口玉言，中州顧氏子孫爭儲爭得驚心魄，顧烈冷眼旁觀，時不時有孩子賣弄乖巧，學狄其野，出去辦事回來，都要特意給顧烈帶一兩樣別出心裁的地方風。

顧烈不為所，後來，索明令止。

此生收到這一盒春蠶，是意料之外，因為前世狄其野是大楚定國后才跑出去遊盪，爭霸時，他還沒有養買稀奇東西送顧烈的習慣。

但細想來，又是理之中。

前世狄其野說過他「了無生趣」，彌留之際還要顧烈「學著找些有意思的事來做」。此生顧烈主接近，被還無防備的狄其野一眼看穿嬉笑怒罵皆是做戲，無喜無悲。

狄其野前世今生送這些東西，大概是想給他，找一點活著的樂趣。

可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

一個完理想就不介意赴死的人，試圖去醫另一個人的心病。

而他能看穿另一個的心病，並不因為他是通醫的大夫。

是因為他們病癥相似。

他不過病得比顧烈早，或許，也病得更重。

*

顧烈忽然發問，他聲音好聽，清清朗朗，此刻放緩了語調，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安寧，「你想看那條春蠶嗎？它結繭了。」

狄其野眼睛微亮。

木盒角落裡一個雪白的橢圓狀的繭，外面纏著幾縷蠶，狄其野將它拿出來，覺著有些糙，像呢料。

狄其野想起那日被陸翼一路綁縛回荊，自己騎於馬上，眼前發黑，想著這或許就做作繭自縛。

原來繭是這般模樣。

比蠶好看多了。

「對了，」顧烈忽然說起，「你無令調兵，本王不罰你，難以服眾。反正你傷未愈，這樣，就罰你三個月不許打仗，不許出宮。」

突聞噩耗，狄其野皺眉不滿：「我一個月就能傷愈。」

「也好，」顧烈點頭，「還剩兩個月，夠你讀軍規。」

狄其野還試圖談條件：「我不到兩月就打下青州，您罰我不許打仗，有損的是大楚霸業，何必因小失大？不如罰我的俸祿。」

顧烈反問：「你可知道你有多俸祿？」

狄其野很慷慨：「不論多，我不在乎。」

顧烈笑了。

顧烈輕輕撥狄其野掌中的雪白蠶繭，對狄其野細細說來：「一件上品，如你上這件，需得上萬蠶繭繅出的織。荊楚在我治下四年，價比戰禍時平穩，這件是宮中製，若是拿出去賣，至五十兩紋銀。足夠民間大戶人家一年的花銷。」

「你棲臺拜將，正式投楚，距今不到五個整月，拜將時，我給了頗多賞賜，卻因為你戰功未，為免招惹非議，我沒給你定下俸祿。直到你三戰定青州，眾將皆服，才以楚顧家臣規格劃定。」

顧烈終於說到了重點：「滿打滿算，你現在只能領到一個月的俸祿。」

「不夠買這件。」

狄其野畢竟不傻。

主公生氣了。

不好糊弄那種。

「主公，」為了能出去打仗，狄其野狀似誠懇，躺床上還拱手給顧烈行了個禮，「末將知錯。」

顧烈非常平靜：「哦？那你說說，你都錯在何。」

他平靜的語氣令狄其野直覺不妙，這覺像是剛剛在模擬戰場刷出最高分，忽然網路錯誤，從古代平原直接傳送進大沼澤，連個敵兵都沒有，也無法自殺退出，只能被慢慢吞沒。

這可能是道送命題。

狄其野從來不怕難題，只看他自己願不願意去解。他飛快思索方才種種，試圖找到線索，極力尋求一個能令顧烈滿意又不為難自己的最佳答案。

顧烈突然問：「你的為何帶著香氣？」

「你怎麼聞」

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狄其野心一凜，再輕鬆不起來了。

「所以，」顧烈冷靜地推測，「除你之外的人，本該聞不到。」

「那為什麼我聞得到？」

狄其野暗自咬牙，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麼顧烈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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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烈：打蛇打七寸

狄其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