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狄其野垂眸思索對策,顧烈卻不給他時間,還雪上加霜:「你說過,等你打下青州,就對我坦言世。」
床上病患抬眼掃來,一副咬牙切齒忍氣吞聲的模樣,顧烈猜狄其野是在後悔剛投楚軍時被自己抓住了馬腳,否則,狄其野定會像前世那般瞞到底,一個字都不對人說。
顧烈猜的不錯,狄其野確實是在心中暗恨自己剛見顧烈時防備不足,也不知是被青龍刀迷了眼,還是鬼迷了心竅,怎麼就鬆口答應了要坦白。
不知道說完之後,自己會是個什麼下場。
這誠然是個燦爛輝煌的年代,能人異士輩出,狄其野沒能參與顧烈爭霸之途的前五年,但他從殘缺的文字記載中窺到了彩紛呈的逐鹿風雲。
顧烈從荊信界的穗水之畔起兵,一路驚險一路拼殺,讀來人熱沸騰,如此良將,如此雄主,可謂天下無雙。
可這也依然是一個古舊的年代,時代局限與封建制度自不必說,隨之而來的文明差距才是真正的難以忽略。
比如說,這個時代依舊留存著極為殘忍的酷刑。
顧烈是楚顧夷九族慘劇中唯一的倖存者,狄其野曾以為「夷九族」的意思就是殺盡楚王顧麟笙的九族。
但棲臺祭祖前,狄其野被姜揚抓著惡補了一通楚顧故事,才意識到遠遠不止如此。
夷九族者,皆先黥、劓,斬左右止,笞殺之,梟其首,其骨於市。意思是:夷九族這種刑罰,先在罪人們的臉上用墨刺字,剜鼻,砍雙臂,鞭笞致死,然後割下頭顱,棄骨於大街。
倒不是說顧烈和燕朝先帝一樣暴戾,而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即使顧烈似乎擁有超出時代的包容,但涉及自己那怪力神超出常理的來歷,狄其野無法相信顧烈真的能夠做到他「一切照舊」的承諾。
或者說,如果顧烈當真不在意他的來歷,他倒要懷疑顧烈是否另有所圖。
他為什麼非要跑去打中州?還不是想抓時間多打幾場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可是事到臨頭,狄其野也不是膽小躲避的人,自己說出去的話,就得自己負責。
更何況,他孑然一,橫豎不會拖累他人,也不曾虧欠誰,有什麼好怕?
片刻后,狄其野坦然道:「我不知時如何,八歲起才記事,無父無母,流浪為生。沒流浪幾日就被怪人擄去,等我重見天日,已在不知名山脈深的山谷之中,那個怪人說,他師父要收我為徒。」
「他師父是一個自以為能比肩鬼谷臥龍的老賊,這老賊躲在山谷里教徒弟,一次只收一個。徒弟出師前,必須服下毒藥,出去抓一個新徒弟來頂上。」
狄其野並不遮掩語氣中的嘲諷。
「我不知那老賊在我之前收過多徒弟,我逃出來時改機關,排為連環陣,他已經很老,應當是不能出來害人了。」
顧烈語氣肯定地判斷:「你很厭惡他。」
「我不肯拜師,那老賊說服不,千方百計要殺了我,因為只有殺了我,他才能去收下一個徒弟。他有許多不合常理的規矩,並極為嚴苛地遵守著它們,這不正常。」
狄其野皺著眉繼續對顧烈分析:「而他的理念更是荒唐,他教導學生去當英雄人,可他教導學生的手段,是去做掌權者的幕僚或臣子等待時機,伺機製造局,再以大義之名做出犧牲,自造時勢,再將自己造英雄。這是什麼歪理?」
一個人躲在山谷發瘋也罷了,還要收徒洗_腦培養小瘋子。
「我在山谷里活了十一年,破解機關后,不再剪頭,等頭髮養長,就伺機馬跑了。」
原來如此,顧烈問:「馬是無雙?」
「是。它的原主應是一位不幸路過山谷的行商,被老賊所害。」
「你一直沒說這位『老賊』的名字?」顧烈注意到。
狄其野冷笑一聲:「他說他不是沽名釣譽之徒,收徒不為名滿天下,因此自稱無名。」
顧烈把狄其野的話一整理,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
因此他冷靜地問:「那麼,在『此生』之前,你是哪重天的『武曲星』?」
狄其野一愣,他自己都覺得穿越后的經歷十分離奇,沒有想到顧烈不僅不追究底,甚至都沒有質問真假,竟然第一時間問他此生之前?
初秋涼夜,楚王寢殿中,將軍高床枕,主公側坐守夜,這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這個將軍來歷不明,這個主公……這個主公好生奇怪。
狄其野探究地看著顧烈,他的目沒停在主公出眾的容貌,也沒去欣賞主公冷靜的神,而是直直探視著主公濃於夜的黑瞳,想尋找出一戒備、一反……
他找不到。
他竟然找不到。
狄其野微微側過頭,偏開視線,笑起來。
「好吧。」
他說。
「你真的要聽?你不會信我,或許,你會覺得我瘋了。」
顧烈一挑眉,反問:「狄其野,你還覺得你不夠瘋?」
床上的人笑得更厲害了,腰腹牽起的扯了傷口,狄其野才收斂笑容,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要怎麼說得能讓你聽得明白。」他自言自語,沉片刻,看向顧烈,「假如說,有朝一日,人能夠製造出各式各樣的機巧,相隔千里而能輕語談,相隔萬里能見人面,甚至飛天遁地,遨遊星河……幾千年後,這些事就如同耕犁水車一樣常用常見,你能相信嗎?」
顧烈想了想,卻搖頭:「你說的這些,我無法想出要如何實現。狄其野,先祖茹飲,而今百姓耕田織布,你去問先祖,他們甚至都不會人言,何談理解。假若你真從數千年後來此,我想這也是一樣的道理。」
這樣的答覆已經超出狄其野的預料,他又聽顧烈說:「我認為,這些也不重要。不論是天宮仙府,還是凡俗人間,我在意的是,你曾經歷過什麼?又是因何來到此生?」
狄其野再一次將視線投向顧烈眼底。
真是個奇怪的人,奇怪到讓狄其野忍不住懷疑顧烈是不是也被人穿越了。
這個想法令狄其野有些想笑。
他想起那些對於顧烈的評價,什麼「天生帝王」,什麼「無無私」……原來都對。原來也都不對。
主公以誠待我,我賭命何妨。
最後攤牌的時刻,狄其野心中竟是十分平靜,他沒有去斟酌字句,也不去想顧烈究竟能不能理解。
他微微垂眸,半閉著眼睛,燭火溫了他的瀟灑銳氣,也將長睫照得分明。
「我沒有父母,是基因改造的實驗品。」
「基因改造的意思,」狄其野想了想,「簡單地說,就是在出生前,想這個孩子以後有多高有多聰明,就能改多高多聰明。」
「可是,高智商這些改,需要將孩子養到一定歲數,才能看出究竟是功還是失敗。所以在改造我的基因時,他們多做了一項改,就是你聞到的香味。這種香味普通人本該無法識別。」
「我的改只有一項功,出生后采,中的香味讓我有機會活下來。其餘是失敗的,我長了一個普通人。所以我其實從來沒聞到過那香味,我不懂為何它還在,更不懂為何你聞得到。」
「在我的時代,普通人不僅是不好,更是返祖的異類。所以我被送進了孤兒院。」
「我從孤兒院考軍校,畢業後進更新換代最快的衝鋒部隊,最終為最年輕的上將。」
「我不依附當權派,也不依附在野黨。我堅持我的原則……我的士兵替我付出了代價。」
顧烈看著狄其野閉上眼,注意到他不自覺握了拳頭。
「我親自簽署的命令,將他們送上了不歸路。他們死在了自己人的手裡。」
狄其野極為小心地調整了呼吸,睜開眼,又如常勾起了角:「我與同僚聯手設局,最終揭了他們的假面。」
稍後,他突然輕鬆了語氣:「我死了之後,再睜開眼,就到這來了。」
劇的跳躍令顧烈微愣,儘管為狄其野之遭遇嘆息,還是沒忍住手按上了額角。
顧烈竭力保持著冷靜:「所以,最後,你是用命設的局。」
狄其野驚訝了:「……你怎麼」
顧烈咬牙:「想必,你也將後局勢安排妥當?」
狄其野還自得:「我是孤赴死,除了我的裝備什麼都沒帶走,還給他們留下了重要信。」
顧烈簡直要笑出聲。
「冒昧問一句,」顧烈用憐小傻子的眼神看著狄其野,「你設局赴死時,貴庚?」
「二十六。」
還行,雖然倔得連死法都類似,好歹多活了兩年。
顧烈搖頭笑笑,忽而一怔,咬了牙關。
他站起來,將木盒收回木案上,褪了外袍,抱來塌子上的被,又把狄其野的被子往裡推了推,散發上了床。
「主公,楚王寢殿就一張床?」狄其野提醒顧烈床上還有個人。雖然這是顧烈的床,可又不是他主想在這睡的。
寢殿依然縈繞著淡淡的夜息香。
夜息香又名「野薄荷」,是味草藥,前世顧烈的頭痛頑疾就是靠著夜息香緩解一二,狄其野死後,顧烈再沒用過。
怎麼算都是狄其野欠他的。
顧烈和狄其野都是從軍多年,躺在寬大的寢床上皆為標準躺姿,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狄其野最不喜歡和人距離過近,加上顧烈問而不答,傷口還難,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掙扎著起來,要去別睡。
顧烈卻突然捨得開了金口。
「狄其野,你說你此生八歲記事,也就是說你睜眼過來,已經是八歲。接著在山谷過了十一年。」
顧烈閉著眼,語調極為悠閑地剝繭。
「你曾說,路上請店大娘幫你梳頭,也就是說,你出山後並未耽擱,直往楚軍而來。」
「所以,你謊報年齡,此生你今年十九。」
這人兩輩子都死在二十六歲。
多一歲都不肯活。
驢都沒他倔。
顧烈都不想看他。
狄其野心恨道言多必失,早就說了言多必失,一邊拖著往外挪,瀟灑道:「那又如何?自古英雄出年,何況我又不是真十九。」
「別搬你那殘廢了,老實待著,」顧烈波瀾不驚,「不然我明天就下令,不滿二十不許參軍。」
狄其野深呼吸。
狄其野躺下。
狄其野蓋被子。
顧烈心想,孺子可教也。
※※※※※※※※※※※※※※※※※※※※
*顧烈:這和養兒子有什麼區別……
法古:沒想到貧道一語讖……
姜揚(扇子):假道士你別跑啊,我不打你
陸翼:狄小哥搶我的軍功誰給報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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