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時的燈市很熱鬧。

即使眼下是大白天，商戶、攤販們仍不吝嗇將展示用的各式花燈紛紛點亮，以此招徠顧客的目。

此時離除夕只剩兩日，之前來不及採買花燈的人家紛紛放下手頭的事趕來，四衢八街之間全是攢的人頭。

熱鬧喧囂中，每個人面上都帶著笑，哪怕是討價還價也要撿著吉祥語。

在這喜慶鮮活的氛圍里，兩個尷尬并行、神僵的人就顯得有些格格不了。

羅翠微自小跟著父親走南闖北，書雖讀得不多，可「言行得」這種事還是懂的。今日居然腦子一，強行抓著個男子的手人家自己的臉——

覺得，羅家的列祖列宗此時一定在天上唾棄。

若不是惦記著「借道臨川」的事還沒來得及談，早就愧捂臉逃回家了。

先前才犯了那個蠢，此時尷尬尚未褪盡；加之經過先前那尷尬的一幕，昨日心準備的腹稿早已在腦中垮一團麻。

這兩種心緒複雜相加，就使面上的微笑有些發僵。

而雲烈腦子裡的九轉十八彎似乎並不比，高大的軀在熱鬧的人群中無端顯出幾分局促。

在燈市中緩慢行了一小段路后，羅翠微終於察覺到路人們時不時投來奇怪的目，便忍不住拿眼角餘覷向自己側。

這才發現，側的人一直在不著痕跡地調整步幅，用自己高大的軀替阻隔人。

羅翠微心下了，儘力拋掉滿腦門子的尷尬，轉頭看向雲烈：「到正午前後飯點時，人或許會一些。」

「嗯？」雲烈疑地回。

「前頭小巷子里有一間食肆，殿下若不介意的話，咱們先去坐會兒，吃些東西權當打發時間，待正午這街上人些了再來慢慢挑？」

雲烈看著四下擁的盛況，點頭應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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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午時還有約莫半個時辰，小巷的食肆只有兩桌食客，確實比主街上清靜許多。

羅翠微門路地走在前，與門口的小二寒暄了兩句。

小二熱地將兩人領進食肆正堂，替他們安排了臨窗僻靜的一桌，並奉上兩杯熱茶。

落座后，雲烈並不吭聲，只是輕輕轉著手中的茶杯，好整以暇地著羅翠微。

當著小二的面，羅翠微也不好稱呼他「殿下」，只能著頭皮指了指堂中懸掛菜牌的架子，「……你，看看想吃什麼。」

雲烈隨意扭頭掃了一眼，又轉回來看著，耿直道：「有就行。」

羅翠微抿輕笑，簡單點了幾樣熱食。

待小二走去傳菜后，怕兩人再度陷尷尬無言的沉默，羅翠微趕忙聊熱場：「沒想到殿下如此隨和，竟肯親自到街市上來挑花燈，哈哈。」

「小時住在城，出都有許多規矩，想來也來不了，」雲烈眸心湛了湛，垂下眼簾，輕輕轉著手中的杯子，「這些年在臨川的時候多些，今日算難得有機會增廣見聞，倒也新鮮。」

他難得說這麼多話，雖只是隨口閑談，卻讓羅翠微鼻頭微酸。

面前這個人，時與這市井風煙隔著一道城城牆，長大后又與京中繁華隔著千里之遙。

京城原是他長之，可這些在尋常百姓眼中平凡的熱鬧景，在他眼中竟算是新鮮事。

「殿下在臨川，彷彿已有很多年了。」羅翠微強按下心中的波瀾起伏，狀似不經意地拋出這個話頭。

按昨日的腹稿，就該從這裡開始拋磚引玉，慢慢再談到「借道」之事的。

「將近十年。」雲烈還是沒有抬眼，只是隨口漫應著。

「臨川，苦嗎？」

羅翠微也垂下眉眼，捧了手中的茶杯淺啜一口，看似在細細品味，實則是在掩飾心中驟然而起的細小刺痛。

許是沒料到會問這個，雲烈怔了怔，片刻后才答：「還好。只是冬日較京中冷些，也沒這樣熱鬧。」

見羅翠微眸中漸有瀲灧，雲烈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慌些什麼，又補充，「仲春以後就不冷了。」

「嗯，」羅翠微點點頭，角淺笑真摯，語氣如老友閑敘，「你們在軍中，也像在王府里那樣，時常比武對陣做消遣嗎？」

這個問題並不在昨日的腹稿與演練之，可當下這個瞬間，就是想問這個。

說起這個，雲烈倒是笑了：「軍中那些傢伙更鬧騰，林間打、獵河中魚，年年如此竟還總能樂在其中。」

他說這話時，眼底眉梢都是淡卻愉悅的笑，羅翠微卻聽得想哭。

就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自己心中那個「狼狽為」的打算，對面前坐著的這個男子來說，是多麼荒唐的冒犯與。

臨川軍的兒郎們之所以總是對打獵、魚這種事樂在其中，那是因為邊塞苦寒，他們沒有別的可消遣。

可即便如此，他們卻一直都在那裡。

忍著寒冷、飢、寂寞，遠離故土與親人，年復一年地守在那裡。

不怨，不逃，不退。

頂天立地，風骨昭昭。

雖不知雲烈會作何反應，但羅翠微想，若今日將「借道臨川」之事說出口，只說千里之外那群素未謀面的兒郎們中，就一定會有很多人會被寒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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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翠微沒有去過臨川，卻去過幾次距臨川一百多裡外的松原。

通常是在年後剛開春時跟著商隊去的。

那時節京中已有暖意，松原卻仍是寒風料峭。

在那裡待得最久的一回，也不過才一個多月，到如今時隔數年，依然清晰地記得臉上被風刮到生疼的滋味。

土貧稀，天寒地凍。

就是這樣的一個松原，在那一帶已稱得上「繁華重鎮」了。

松原尚且如此，想來在西北最邊關的臨川，日子只會更難。

而雲烈這個昭王殿下，與他的同袍們並肩，在那樣貧瘠苦寒之地堅守國門近十年。

十年。

不論他們是出於領軍建功以圖將來的雄心，抑或只是為了那並不厚的餉銀，他們全都實實在在用自己熱之軀，在邊關風雪中做了西北國門上堅不可摧的盾。

在他們後的千里之外，便是這盛世紅塵。

可他們中的許多人，或許終其一生，都不會有太多機會親眼看看，自己後捍衛的這廣袤天地，有多麼熱鬧繁華。

就是一群如此值得尊敬與頌揚的兒郎，與他們結識的初心，竟只是為了利益與算計。

尷尬、慚愧、心虛、疚，種種滋味齊齊湧上羅翠微的心頭，此刻的真希事可以重新來過。

沒有什麼「狼狽為」的暗腹稿，沒有什麼茍且的圖謀算計。

雲烈和他的同袍們，不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他們應當得到真誠的尊重與敬仰，而不是冰冷的利益和算計。

更不該因為的一己私念，就被推上隨時可能敗名裂，甚至被追責問罪的兇險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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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瞬間，悔不當初的羅翠微決定徹底拋開昨日的腹稿，放棄之前那個並不縝的計劃。

恰巧此時店小二前來上了菜，便趁機平復了心中波瀾。

「所以，你們在臨川，平日里除了演練軍陣和比武對戰，就是打獵、魚？」羅翠微取了一雙竹筷遞過去。

雲烈接過，口中應道，「有時也揍揍送上門來找死的北狄人解悶。」

他一本正經的追加上這個項目，讓羅翠微忍不住悶笑出聲。

盈盈水眸中那層原本帶了些慨傷懷的薄淚，就這樣生生變帶了笑意的淚花，從的眼角歡快地沁了出來。

雲烈不明所以：「笑什麼？」

「我忽然想起陳叔方才說，」羅翠微拿出隨的絹子拭去眼角笑淚，聲，「殿下真的用麵糰……了個『中數箭的北狄人』嗎？」

雲烈眸心爍了爍，迅速垂下臉看著桌上的菜，斬釘截鐵道：「菜要涼了。」

強勢終結此話題。

二度笑出眼淚的羅翠微清楚地看到，淺銅的俊上分明布滿了可疑暗紅，都一路燙到耳朵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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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中小食肆的餐食自比不得羅家，可這頓簡單的餐食卻讓羅翠微吃得很是愉悅。

午時半刻，兩人從小巷回到燈市正街時，羅翠微每走幾步就忍不住轉頭看看面凝肅的雲烈，再想象一下他面無表地認真著「中數箭的北狄人」的模樣，立刻又會垂下臉抖著肩膀無聲笑開。

鐵骨錚錚的戍邊英雄，私下裡竟也是個稚鬼，真是越想越好笑，實在是……哈哈哈哈。

「陳叔這個叛徒，」惱怒又無計可施的雲烈瞪人了，「你再笑，我就……」

一時沒想好該如何威脅，雲烈尷尬卡殼。

羅翠微索大聲笑開：「你就……也一個中數箭的羅翠微嗎？哈哈哈哈哈。」

許是因為已決定拋開算計，坦磊落地與他友善相，便了往日那般的謹慎與顧忌，沒注意自己連「殿下」都不稱了。

雲烈本因為被知曉了自己的稚行徑而輕惱，可著笑得整個人都明起來的敞亮模樣，沒防備自己的角也跟著飛了起來。

「想得倒，對你用不著箭，」他沒好氣地笑瞪，自暴自棄一般，「惹急了，我回去就再一個『你』，若你再藉此笑話我……」

羅翠微笑意僵住，有些驚詫地倒退兩步。

見有所收斂，雲烈得意挑眉，徐徐又道，「……就給『你』蒸餅，再一口咬掉腦袋。」

兇不兇惡？殘不殘忍？哼哼。

羅翠微頓時鬆了大氣，拍拍心口，口道：「嚇死我了，還以為你要個沒穿……」

意識到自己險些說了什麼渾話，急忙咬住自己的舌尖收了聲，兩頰緋紅地抬眼覷雲烈的神。

還好，沒什麼表，大約是沒聽出來的吧？

真是放鬆過頭了，什麼瞎話都往外蹦。

羅翠微心虛地垂眸笑了笑，沒敢再直視他：「趕去挑花燈吧，不然再過一會兒街上人又要多起來了。」

低垂著眼，就錯過了雲烈臉上那明顯「想很多」的恍惚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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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之前熊孝義推測過，羅家結昭王府，或許是想抬抬自家聲勢，可雲烈始終覺得不會這麼簡單。

不過，這大半個月來，羅翠微每回登門只是友好走，與府中眾人打一片，又在無意間解了臨川的燃眉之急，卻始終沒有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

從今日一早見面起，這姑娘有數度言又止，其間的張與異樣，雲烈是有所察覺的。

他原本想，就憑大半個月來的耐心與誠意，只要所謀之事不是非常出格，他願意助一臂之力。

所以他才答應陳叔出來買花燈，並特意約一道，心想只有他們兩人單獨相時，說起話來或許就沒有那麼多顧忌。

倒確實沒什麼顧忌，可那「沒有顧忌」的走向，與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回溯今日發生的所有事，他總覺得很像是……

專程來調戲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