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已能見星斗。
王疏月跟著掌儀司的人走出氈帳時,賀臨正站在江山亭下,恭親王也在,恭王似乎在與賀臨說什麼事,揚袖指天,懇懇且切切,說得賀臨眉頭,低頭不語。一面下意識地扯著領上還未解開帶結。
恭親王見王疏月走出來,又見氈帳里開始撤燈,知是養心殿的人起駕了。抹了一把沾染在鬍鬚上雪,拍了拍賀臨的肩道:「七哥給你說的話,都是掏心窩子的,如今在四川的是多布托,四川你就不要想在回去,也別那人面前去白求,七哥撒掉這層老面子,現在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你保在京城。就怕那人出了先帝爺大殯回來,把你無實權地丟回到四川軍中,到那時候,多部托就是牢頭,而你就真的與囚徒無異了。」
「他多布托敢!他可是我的部下。」
「老十一啊。你是忘了他原就是鑲黃旗的人,是你當年要和人稱兄道弟,講什麼糊塗義氣,把人抬舉到現在的位置上,如今要改元了,皇帝對你的態度如此戒備,誰還敢買你的面子,你聽七哥的話,出殯前,哪裡都不要去,好好在乾清宮守著,連張孝儒那一堆人也不要見,他們不要腦袋,還想著能借你這脾氣,去替從前的廢太子說話,你可不要去當那什麼棒槌。」
賀臨不出聲了。恭親王嘆了口氣。
「你為咱們額娘想想,一旦隨著太后遷宮,在宮裡是個什麼境,你不是不知道啊。你要再胡鬧下去,額娘,哥哥我,還有整個富察家,都得跟著你完蛋。」
「你不要說了!我已經聽進去了!」
這一聲喝得很大,說得恭親王掃了臉面。
不肯再多言,搖了搖頭,轉往江山亭后饒走了。
王疏月看著恭王的背影漸雪幕,走得遠時,又停下腳步,仰頭往遠景山上的焚煙看去。那種疲倦地認命之態,像極了前明皇帝自盡的消息傳來時,人們遲鈍地停下手裡的活計,往皇帝弔死煤山遙的姿態。
「王疏月你過來。」
哪怕迎著雪風,他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幾乎下了一跳。
王疏月掃了一眼乾清宮門方向,見原本匆忙來往的人,都避道了道旁。
「王爺,要迎駕了,有什麼……」
「讓你把這個給我解開,王疏月,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說著,他竟已自覺地屈了一半的膝。
系得是金剛結,其實也不算是死結,只是解起來耗時間。
王疏月剛挑開一個鎖結,誰知手背上竟突然落下一滴滾燙的水。怔了怔,額頭接著撲面而來一口熱的濁氣。
只是稍微曲了曲手指,卻並沒有抬頭,沉默地續著手上作。
面前的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的眼睛。
「快點,手腳笨這樣。」
聽得出來聲音在發嗡。
王疏月並不知道恭親王同賀臨究竟說了些什麼,但卻到了賀臨強在心底的某種絕。
王敗寇,前途盡毀。
此話不一定殺得死老人,但一定能殺死年郎。王疏月將頭埋得很低,心裡竟有些悲憫。
「解開了。」
「嗯。」
他隨手一攪纏,自己胡打了一個結,步往前面走去。
「王爺。」
賀臨頓住腳步,回過頭來。
「幹什麼。」
「娘娘心裡不安,奴才這幾日又不在貴妃娘娘邊,王爺多寬。」
「你不在?你要去做什麼。」
王疏月偏頭沖他笑了。
「代人罪呀。」
眼中若有春流,話聲也溫:「別的不求,只求那人……別灰心。」
說完,又蹲了個福。「王爺,迎駕去吧。」
***
大殮過後就算訣別了。
皇帝也截了髮辮。皇子百不得剃頭,蓬頭垢面在宮中守靈,個頂個的都跟坐牢一般。很多上了年紀的先帝嬪妃也都跟著快熬不住了。大殮后第三日,先帝的皇貴妃富察氏,在翊坤宮裡咽了氣,當日小殮,與大行皇帝梓宮同停於乾清宮。
移靈那日是黃昏時分。琉璃照壁的影子正被漸於山的夕投在王疏月腳邊。皇帝與太后皆不在,視禮的是那日在太後邊的福晉。在靈前奠酒叩拜,臨尾才看了一眼跪在的長明燈前的王疏月。終究不發一言,像一尊偶像一般站起,而後被眾人供著,沉默地行出去了。
王疏月著的背影消失在月臺上。不由在想,賀龐究竟是一個什麼人呢。能把這位不過二十來歲的人塑這般苦朽的模樣。
燈影晃了一下。油淺了。
王疏月收回目,撐著子站起來,正想繞到後殿去取燈油。誰知自從那日在雪地里跪了一宿,就像落了病子似的,一直沒有好全,這會讓又起得急,一個不穩,子竟往前栽去。
這可是乾清宮的大殿,大理石的磚兒照著面上去,那是得痛死的。王疏月閉上眼睛,心裡已經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然而,突然有一隻手,在的手臂上猛地撐了一把。
可是,那隻手的主人顯然低估了王疏月這副瘦弱子的重量。
王疏月沒有等來自己的臉和大理石地面磕撞,卻聽到十分清晰的一聲腰骨得聲音,閉著眼也知道,恐怕是連累那人把腰給扭了吧。
「主子爺!」
張得通尖細的聲音傳來。
什麼?主子爺。
王疏月心跳了一拍,突然不敢睜眼了。
居然是這位閻王爺。
別說慌了,乾清宮所有的人都傻了。何慶在張得通後面傻呷著,心想自己的這位主子,平時連走路都不自覺地走一條筆直的線,從前在府中的時候,哪裡見他放下那副僵的姿態去心疼過人,誰知在這個王姑娘面前卻又是花臉又是扭腰,破了那層寒氣人的罩子,邪魔了呀。
張得通見他在後面發愣,喝道:「還愣著,快過來。」
那扭得那一下一定疼死人了。
王疏月悄悄睜開眼睛,卻見那人擋開過來扶的人,上齒和下齒不自覺地齟齬著。顯然是給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一手撐著王疏月的手臂,另一隻手收回來直指向的腦門心。
「你……跪好。」
王疏月忙將手臂從他手中了回去。順勢伏地。
皇帝直起的那一霎那,挫傷的骨頭和淤傷脈一下子綳直,那一陣疼簡直鑽心肺,他差點沒繃住臉。張得通是知道這位爺的脾氣的。這會兒若是貿然上去攙扶,沒準會直接被削頭。看著皇帝不自覺地手去摁剛才扭傷,他那個心驚膽戰啊,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但也只敢和何慶等人退在半步後頭,惶恐地觀著。
王疏月眼前只能看見一雙靴子。有些笨拙地移了一步,似乎是在尋一個舒服的站姿態。自從見了他和賀臨的鋒,王疏月也多多看出了些皇帝的子,賀臨是個炮仗,點然就能飛上天。而皇帝像是暗的虎,蟄伏時不聲響,一張口就是要見的。
那就不能讓他張口。
於是趁著他如今還沒有發作,忙先開了口。
「奴才該死。」
皇帝呼出了一大口氣,才勉強把氣息平。
毫不誇張地說,將才那一陣疼,疼得他肺里都開始發酸了。他現在也沒想明白,這人,明明看起來瘦得一把骨頭,人怎麼會那麼沉。
何慶瞄出了個不尋常的苗頭。悄悄湊到張得通耳朵邊上道:「欸,師傅,主子爺像是沒有要發雷霆的意思啊。」
張得通也看出來了,只是不敢提。如今自己的徒弟顯臉子似的在他耳邊『提點』,張得通反過臉就瞪了他一眼,頓時把何慶給嚇了回去。
這邊皇帝終於尋到了一個撐得住,勉強還算好看姿勢立好。
低頭看向那趴伏在地的王疏月。
說實話,雖然是王授文的兒,也是的本主子,但他從來沒認真見過。不過,在府上的時候,老十二那個笑佛爺曾打趣過他,說:半個五王府的銀錢都搬給王家那個守在長洲書樓里的姑娘了。
的確,他喜歡漢禮。
細,到位,正大明。
千年傳承之後自風骨,飄渺有音韻之,沉厚有書墨之香。循之得太平。
賀龐年時,兄弟們都在馬背上殺明軍的時候,他在後方,卻讀了不程朱理學著作。在他看來,那都是漢人的好東西,斯斯文文就能把髒的東西說乾淨的。把謀權篡位飾名正言順。
帝王心,皆出其中。
所以,他願意出資給王家修復那座書樓,並不全然是為了收攏王授文的心。不過他的確沒想到,半個五王府養出了臥雲舍,也養出了這麼個……
這個……什麼呢。
皇帝想著有些想笑,他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王疏月。
「奴才罪該萬死,請主子爺降罪。」
許是見他沒應聲,王疏月又開口請了一句罪。
皇帝笑了一聲。
「你是該死。」
這一聲說得不重,但卻不好接。
好在皇帝並沒有給說話的機會,揚聲續道:「朕給你機會去想,想你該怎麼死。死了朕就當你是殉了皇考皇貴妃。王家的兒嘛,朕給你哀榮,封個和碩公主與你。」
這世上東西一降伏一。
王疏月讓賀臨吃癟,卻也會被賀龐懟白臉。所以父親的那句:君子之范,但太不近人。後面半句是對的,前面半句,王疏月覺得,還要再斟酌斟酌。不過還好,還好要配的人是賀臨。還好這閻王爺從前沒看上自己,不然……
想起黃昏時來視移靈的主子娘娘。寡如清湯的臉,還有那被佛香給熏啞了的聲音。
王疏月的一生,也許沒有,但要有風花雪月啊。實在不能那樣跟著閻王爺枯槁下去。
「跪著想。」
皇帝說完,往靈前奠酒去了。
然而每走一步,后腰都痛得鑽心。他不肯聲,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奠完酒。正大明匾的影子正落在他上,而他的影子卻落在王疏月的肩上。殿中有一對死去了的帝妃。據說,先帝和富察氏的這位主子,彼此遠了一輩子。但卻像有應一般,一前一後地相伴著走了。
關於他們事,皇帝不清楚,王疏月也不知道。
但冥冥之中,萬事有安排。只是活著的人各懷心事,不肯往一去想,也就看不到同一層玄天上去。
「王姑娘,嘿,王姑娘。起吧。」
何慶喚的時候,王疏月幾乎要伏在地上睡著了。
「主子爺呢。」
何慶朝外面努了努。「主子爺起駕了。沒留置您的話。您那躲過去了。」
王疏月朝外面看去。殿外剛傳了攆過來。皇帝還沒有走,立在月臺上,手不自覺在後腰上摁著。
皇帝果真是死摳面不要命。從剛才到現在,他忍著一句話沒說,在靈前行跪,磕頭,奠酒,一樣也沒落下,一定是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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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啊。
因為最近存稿箱風,所以文章分段有問題。
這一張對看過上一章的天使來說有重複的地方,大家跳過就好。以後不會這樣了。不敢用存稿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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