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去茂陵送大殯還未歸。南書房中其實並沒有什麼差事。

曾把王疏月安排在西二所里住著，雖說在宮裡當差，不能有奴才伺候，但曾還是把一個善兒的小宮放在的屋子裡掃服侍。王疏月並不是一個多事的人，加上宮裡規矩多，稍不留神恐犯忌諱。再有皇帝回來，就要行冊封的大禮，各都鑼鼓地在備大事，不免。

便索不走。每日聽曾說南書房的日常的差事和規矩。

王疏月從曾口中聽來得皇帝，全然是個沒趣兒的人。他在生活上沒有什麼隨時而變的喜好，好像一切都是經年的習慣而已。

比如，他喝茶，從來只喝宣城的敬亭綠雪，那是安徽最古老的名茶。茶味濃，沖泡兩三次而香不減。曾說：「這也就是咱們萬歲爺的老辣，聽老師傅說，茶這種東西特別有靈氣，什麼年歲的人，吃什麼品的茶。這茶從前慣先祖爺的口，那時年輕一輩的皇子都飲不大慣。您知道，咱們先帝爺當年主中原……」

曾的病是，說起一個話頭，就前前後後停不下來。

但他說到的老辣這個詞，王疏月琢磨了很久。

曾的意思，認一半，還有一半卻覺得越想越有趣。

漢人喜歡給天下名茶編撰傳說，以此增加風雅之趣，大多沒有實證可考，因此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傳說都不盡相同。不過，敬亭綠雪的傳說，卻很有意思，無論哪一個傳說，茶名中的「綠雪」二字，都是來自某個人的名字。

這裡面有些文人意之樂。滿人不一定知道。

所以，皇帝也一定想不到，後來自己端坐品茶的姿態，在王疏月眼中，總有那麼點子人模狗樣的悶氣。

「主子爺不喝淡茶，王疏月，這一盞子下得功夫還是不夠。」

說這話的是春環，已經擬定在大開春時就放出去。曾請教王疏月規矩。若換了以前□□接手差事的宮人，早便拿著板子打了，但曾留過話，不得將當一般的奴才那樣待。

便沒了法子。

但還是不肯給一點子好臉。

曾時常看不過，也會勸王疏月：「姑娘別在意，這是的好，萬歲爺在府里就用慣了，就是因為謹慎，伺候主子們七八年，點子錯都沒有。」

王疏月道：「那為什麼不留著多使幾年呢？」

這就是曾不知道也不能問的事了。「這怕就是主子們的恩典了。這年紀放出去還能配個好人家，再晚些，不就耽擱得了嘛。」

「春姑姑自個……願意出去嗎？」

「哎喲，這天大的恩典，誰不願意啊。」

也未必吧。

人心都在長在一層皮裡面。怎麼看得見呢。

王疏月抬手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眉一下子皺在了一起。

都苦藥了，還不夠濃啊。

***

聖駕在二月初迴鑾。

先帝爺的大事終於漸漸落下帷幕。

這些跟著皇帝奔波的大臣像是被從牢里剛放出來的囚犯一樣，終於能回家洗澡剃頭，吃頓好的。各的衙門都散了，王授文卻在還在正前的『天地春』樓上磨蹭。

程英小解回來，跟著的人去下頭拿厚袍子。

「王老，這還不回去，還沒在這城裡鎖夠。」

王授文擺了擺手：「你那宅子里熱，你趕回吧。」

他這麼一說，程英到不好走了，接過下人拿來的袍子鋪在膝上，重新又坐下來，起了另一個話頭「我看明年，定青能補戶部那邊的差。」

王授文吐出一口酒氣：「這哪裡說得準。」

「你的兒子，走你的門路，天經地義，就看你老肯不肯。」

王授文搖頭：「算了，再放他在外頭幾年，等朝廷穩下來再說。」

程英嘆了口氣，「怎麼，他母親這麼大的事你有沒讓他回來？」

「他母親留的話，不他回來傷心。」

「哦。」

程英看著自己面前的空杯：「那苦了你家的孩子。」

王授王靠向椅背，把杯中的余酒喝盡：「已經給宮裡調（河蟹）教了。管不了咯。」

漢臣之間不大願意深說這種把自家兒送給旗人家伺候的事，雖大家都有博前途的心，但說出來畢竟不好聽。

這邊王疏月跟著春環在榻上鋪黃緞面的墊子。

曾走進來道：「春姑姑，敬事房尋姑姑問話。」

春環站起，「知道了。」說完又對王疏月道，「把褶皺碾平，一兒都不能剩，過會兒子，我會來瞧。」

「是。」

一走，曾也跟著出去了。

南書房此刻就剩了一個人。碾平榻上的褶子，也就再無別的事，皇帝不在的時候，南書房的差事其實頂清閑，除了一樣不好，就是這站的規矩要命，南書房裡只有兩方書案，一方是皇帝的，還有一方在西南角的窗下，是給南書房行走的大人們替皇上擬旨備的，再有就是眼前的這張黃緞榻，皇帝疲累了，也會在上面小躺一會兒。

這些東西都是有主的，所以宮和太監就只能站著，其實不說他們了，連外頭的王爺們進來，也只能在皇帝面前站著，他們把這兒南書房的「站規矩」。

王疏月百無聊奈，便立在書架前看掃看書脊。

皇帝喜歡看的書大多是史書，中間也有幾本前明漢人的文集，看起來被翻地特別勤，書脊的線裝都有些被消磨了。

正想去細看，那是誰的文集，忽聽見外面傳來了人聲。

先進來的是張得通，他倒是一眼見看見了王疏月，又一掃裡外，除了是站裡面伺候的，其餘的竟都是進不來的奴才。他到也沒多說什麼，只使了個眼，退到該退的位置上去。

接著皇帝便了進來，後還跟著十二爺，他一面走一面翻一冊書，面上難得掛著笑容。「這文章寫得好！」

這會兒似沒有政事，十二爺臉上的表也是松和的。跟在皇帝後道：「陳如晦他們要曉得，自個的文章能得皇上您這麼一句贊，怕是得去祖墳上磕頭。」

「話不能這麼講，這些人年輕氣盛，又都自詡鐵頭不怕死，沒登科你還能從文章里看到些針砭時政的話，以後妻小在室，他們未必敢把文章寫程這樣。」

「是，皇上說得是。」

皇帝仍沒有抬頭，走到他榻上坐下。又往下看了十幾行，這才想起十二爺還在他跟前站著。「哦，對了，你先回去歇著。」

十二本來也不想在這裡站規矩，見幾日是閑局，王授文程英都不在，忙順答道：

「是。臣弟告退。」

「張得通。」

「奴才在。」

「送送你十二爺。」

張得通也是無法，本來皇帝不點他的名，他是想安排何慶去送的，畢竟留那位王姑娘一個人在裡面伺候，他總覺得心裡跳地砰砰的。走到外面的時候，還刻意叮囑了何慶一聲。

「仔細聽著靜。」

皇帝並沒有注意到南書房裡換了人。

他手裡的那冊子文章是外城科舉士子所舉鴻筆文社刊刻的社稿，所論是《學而時習之》全章，許是當真寫得好，皇帝看得神，半個時辰過去，竟連茶也沒有要。

王疏月終於有了一段長而安靜的時間去通打量皇帝。

平日里哪怕隔得再近，這個行為都是要掉腦袋的，但此刻站在書架的後面，只要不頭，皇帝的角度是看不到的。

其實皇帝和賀臨長得不像。但格是相似的。

他穿著藏青常服，外頭照著一裹圓的皮襖，起先沒，這會兒書房的炭暖起來了。他便隨手下來，擱在了榻上。

那襖子大，鋪開便佔了榻面一大半的空間，若是平時春環一定會立刻過去替主子收掛，奈何今日在的是王疏月。沒真正服侍過人，南書房規矩雖然學了個七七八八，但這樣的零碎細節，還沒搞明白。

皇帝覺得有些施展不開，不悅地開口喚人：「春環。」

沒人應他。

皇帝有些不耐，不過他今日心好，還是耐下來，提高聲音又喚了一聲。

然而還是沒有人應。

皇帝放下書，往書架后看了一眼。

那裡向來是宮們當值站的地方。架角後面出春綢滾兒氅的一角。

「何慶可在外面」

「奴才在，主子爺。」

「進來。」

南書房這個地方，通常他們都只在外面伺候，這會兒皇帝突然把他喚進去，他不著頭腦，子也躬得格外低些。

剛進去，便一眼子瞧到了散在皇帝旁的皮襖子，「喲，這怎麼……」

他忙上去收掛好，這才回來伺候皇帝了靴。

一面道：「皇上，有事吩咐奴才。」

皇帝翻了一頁書，抬手朝書架後頭指，聲淡淡的。

「把人帶出去，打十板子，以後也不得再放進來。」

何慶邊往書架後走，邊想春環是最謹慎妥帖的，今兒是犯了什麼錯。他還沒想明白，迎面卻看見了王疏月的臉，這可把他嚇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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