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騖清滿手的,全是趙予誠頭上的。他在自己的白襯衫上了兩下,猩紅跡一道道劃在白布料上,驚悚刺目。
隨后,他用干凈的手,掉趙予誠臉上的泥,撿起腳邊的眼鏡。
他越做得有條不紊,越讓人害怕。
何未看得難以呼吸,扭開車門,被蓮房拉住:“別下去了。”
輕聲喃喃:“沒關系。”
眼下是謝騖清的前緣,下去沒什麼可讓人非議的。
何未腳一沾到泥土地,迎上了周遭全部目。
不管是跟著謝騖清來的人,還是圍殺趙予誠的,甚至茂叔和何家員工都驚訝下車。何未看著趙予誠,還有在用襯衫一角拭眼鏡片的謝騖清,帶著哭后的虛弱,聲:“清哥。”
那個單膝跪地的男人,輕輕抬眼,向。
兩人對視著。
火車站外冬日的風如刀,就著咸的淚水,割得面頰生疼:“這里人多眼雜……不是個好地方。你先讓人……”
話哽在嚨口。
謝騖清不再看,立而起。
跟著他來的十幾個人上前,其中幾人下軍裝裹住趙予誠的,想要將人抬走。圍殺趙予誠的那撥人雖不敢招惹謝騖清,但還是怕要的叛徒被帶走,當中職最高的一個上前,對謝騖清恭敬道:“謝公子,這個是我們要的犯人……”
謝騖清把眼鏡塞進長口袋。
“什麼罪名?”他平靜問。
說話的軍誤會了他的態度,笑臉迎上去:“他私通我們參謀長的四姨太——”
謝騖清凝視這個軍。
七八聲上膛的靜,除了抬著趙予誠的人,余下跟著謝騖清的武全都舉槍,一言不發上來,一雙雙的眼都像被淬了似的。
那人驚得倒退兩步:“這不是卑職說的……”
外圍的人看到自己長被槍指著,不曉得況,立時有人要槍,被謝騖清揍過的員沖過去,大聲呵斥。開什麼玩笑,萬一謝騖清有個好歹,今日里在這兒的有一個算一個全要陪葬。
“什麼罪名?”謝騖清再次問。
那人發干:“卑職……不、清楚……”只怕說錯一個字被崩了。
……
“告訴你們參謀長,”謝騖清說,“趙予誠是我謝騖清昔日的長,他只能戰死,也必須是戰死的英烈。”
正門的風裹著沙塵,撞到眼睛里,把好不容易下的淚催了出來。
謝騖清沒再多說,沿著來時的那條路往外走。為他引路的員立在那兒半天,躊躇再三……實在不敢追上去,對車旁的何未輕聲問:“何二小姐……不跟著去勸勸嗎?”
何未輕搖頭,多一個字不想和這些人說,回上了車。
跟著謝騖清的副跑到車頭,對著車何未敬了禮,比了個板正的手勢,為車開路。茂叔審時度勢,趁著謝騖清的余威未散,啟車駛向圍圈子的那群人。全部人仿佛沒了主心骨,潰散開來,放他們走了。
一行人回了何宅。扣青坐在抱廈的坐塌上,剝著一小碗核桃仁,要問前姑爺走得順利不,瞧見何未眼睛紅腫,被嚇著了。蓮房不讓他們跟著,但仍堅持要熱水,給。
任由蓮房折騰,往床上一躺,魂魄散了似的,了一團。
至深夜,茶幾上自鳴鐘連敲了九下。沒大會兒,有微黃的落到的眼皮上。
瞇著眼看,微是遠的壁燈,蓮房怕晃的眼,以床帳遮著。
“謝公子的人來了。”蓮房聲說。
屋里太靜,恍惚聽到回聲似的。
蓮房接著道:“送了幾盆海棠,說開得好,讓人拿給你看。”
何未合上眼,努力醒過來。花必然是托詞,恐怕找有事。
撐起子,坐到了床邊沿。蓮房遞過一塊熱巾,見何未完臉,為換了能見客的裳。離了臥室往小書房去。
“不在書房,在院子里。”蓮房說。
“為什麼不請人進書房?”問,嗓子啞得很。
“不肯進,說……今日特殊,不大好進屋子里。”
何未走到抱廈,見來的是個極年輕的陌生面孔,不是常見的副。年輕人一見何未便低頭,了聲:“何二小姐。”
年輕武招呼完,上前兩步,兩手了一長條疊起來信紙。何未就著抱廈里的燈,將信紙一折折翻開,不曉得是寫信的人心事重重還是為什麼,信紙疊了許多折。
紙打開,字因折痕走了形——
吾兄落難,唯二小姐施以援手。此一恩,沒不忘,日后將以命相酬。謝山海。
險些掉了淚,真真切切覺到左一窩一窩地疼著,像被刀剜著。什麼都沒做到,人沒救出來,卻見到這樣的話,讓難過更甚。
“他……”輕聲問,“你們公子平安到六國飯店了嗎?”
晚九點有謝老將軍的足令,他外甥講過。
年輕人搖頭:“沒回去,人在百花深。”
說完,年輕軍小心看何未的面,低聲又道:“林副說,何二小姐若方便,去個電話陪他說說話。這不是公子爺的意思,是我們私下里議的。”
“他是不是回去發火了?”擔心。
年輕人搖頭:“沒有的。”
“我見他下午打那個人,以為……”
“那是有緣由的。公子爺這個人,笑有笑的緣由,手有手的道理。他從不會因生氣做什麼,”年輕人似極崇拜謝騖清,話多說了兩句,“林副先前就說過,公子爺對他說‘主不可怒而興師,將不可慍而致戰,一個連私人緒都戒不掉的將領,難堪大任’。”
他最后道:“我們是覺得,他守了幾小時的趙參謀,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怪可憐的。”
何未輕點頭,要了號碼,囑均姜帶年輕員到廂房里等著,則去了小書房。
在臺燈的里,取了聽筒。
“晚上好,請問要哪里。”聽筒那頭的接線員聲問。
“一九二。”
“請您稍等。”
坐塌的矮幾上,放著早晨翻看的一疊船客名單,怕看到趙予誠的名字,卷起名單,塞到矮幾下。
聽筒里,有了電話被提起的回音,連接了另一個空間。
沒人說話。
想開口,電話那頭林副先低聲問,人家參謀長親自來了,車在護國寺東巷的胡同口。仍無人出聲,想是他用手勢屏退了副。
他為什麼不說話?
“為什麼不說話?”略低的聲音問了相似話。
啟口,他又道:“你可以繼續說,但我未必有耐心再聽下去。”
……
看來前一個電話中途斷了,接線員剛好把的通話接了進去。至今謝騖清都認為是上一個通話人。
“我是何未。”輕聲說。
那端像斷線了似的,又沒了回應。
何未怕耽誤他的事,輕聲道:“你如果要和人通話,我先掛斷。我沒要事。”
……
“謹行,”他低聲問,“知道你打這個電話嗎?”
他以一句話提醒何未,就算他人在百花深,電話線路卻連接著不可測的地方,不可避免要人監聽。
就算心里盛了再多話,都要先戲。
“我與他只是朋友,與你的誼也一樣,”何未握著聽筒,輕聲道,“為何朋友間通個電話,還須另一人點頭。”
“謹行是個不錯的人,與我不同,”他道,“我給不了你的,他可以。”
“我想要的,你們誰都給不了,”說完,聲問,“今夜能不能不說這個?”
“好,”他順了的意,“不說。”
何未不由想,謝騖清的這個前緣的份實在巧妙,求而未得的男之間如何理不清都不人意外。因是前緣知己,他派軍去何府不顯突兀,深夜一通電話不覺過分,日后有需要的話,往來更方便。說不準哪家小姐瞧上他想結,還要先和這個紅知己攀。
萬幸自隨二叔行走生意場,在逢場作戲這方面……算是無師自通了。
“這些年走了不人,習慣了,”他突然說,“安的話,從下午到現在也聽了不,倒不如清凈一會兒舒服。”
看著茶幾上邊沿的雕花紋路:“我比你年紀小的多,要安都是皮的話,說不到點子上。就是想……謝謝你的海棠。”
想表達,那封信那句話已看到了。
“開得好嗎?”他問。
哪里來得及看,花還在廂房。
“嗯,”應著,“比我家里的好。”
“你今夜回飯店嗎?”何未問他。
方才那個年輕軍說完,便擔心,謝老將軍有這個令必有緣由。今日見到車站的事后,再不覺得那是為了怕他風流浪,而是想保他平安。
“這就回去,”他回答,“耽誤了幾分鐘,因方才的電話。”
“那快走吧,不拖著你了。”忙道。
“不如再拖一會兒,”他說,“難得你給我一個電話。”
猜,謝騖清不想見守在胡同口的參謀長。他應有的氣度和涵養在白日用了,等到了夜里,還是趙予誠走的第一個夜晚,換誰都不愿去應酬那個元兇。
兩人握著電話,不約而同沉默,呼吸都是斂、克制的。
“說些話,”他說,“隨便什麼。”
“嗯。”答應著。
何未想,今日自己在正門東站,若是電話里表現得過于冷靜似乎不妥。挑揀出能聊的、不怕被人聽的話,輕聲問:“今日……你為什麼打那個人?”
“怎麼?”謝騖清的聲音遠了,含糊不清,像在喝水,“他為難你了。”
“沒有。不過你一走,他讓我勸勸你,看起來是怕得要命。”
“想為他說話?”他評價說,“這不值得你開口。”
“我又不認識他,為他說什麼話,”聲說,“但你是有名的京貴客,更不值得為了這麼一個小人氣,傳出去不好聽。”
那邊的他默了會兒。
何未能想象得出,真實的謝騖清靠坐在百花深的那把高背椅里,辨不出悲喜地握著聽筒,看著地面的一塊磚,或是墻壁上的一張黑白照片,聽著自己講話。
那端有瓷杯落碟的靜,他該是放了茶杯,說:“林副去正門收尸,被他的人攔到外面,”他停了一停,又道,“說接了嚴令,貴客不到,誰都不得挪現場的任何一個東西。”
他平靜地重復那道嚴令:“務必讓謝家公子,親眼看到最原始的現場。”
那一個多小時他已知生死被害,在趕來的路上,等到了地方,卻發現正因為對方是謝騖清的好友,所以就算是死了,都必須躺在那兒等著,等著讓謝騖清親眼看到慘狀,等著被用來敲打警醒這個一傲骨、自認為能救國救民的謝家公子。
“未未。”他忽然的名。
心跳了半拍,說不出話。
……
“你不該關心這個。”他輕聲說。
找到自己的聲音,低聲回:“你讓我問,隨便問兩句。你不高興,我便不問了。”
他笑了。
何未因那聲名,忽然再難戲,想著,這個電話需結束了。
“后日可有空?”謝騖清問。
“后日?”不知該說真話還是假話。
他在聽筒那頭,接著說:“我有個學弟剛從西點軍校學習結束,昨日到了北京,是個前途無量的年輕才俊、軍事專家。你若得閑,來見一面。”
“若真是才俊……早被各家未嫁的小姐看在眼里,”輕聲道,“見也無用。”
何未的手指無意識劃著茶幾的碧石面,和面前多寶隔里的一座自鳴鐘你看我、我瞧你,一人一對著。不清他布得什麼陣……
是說給監聽的人聽的,還是真有這麼個人,想全的姻緣?他既說了,必然不是憑空造了一個人,難道真想用一個師弟回報自己出的援手?
“不高興了?”謝騖清打破沉寂。
故作不快,輕聲道:“沒有。”
“讓你挑別人,又不是讓人挑揀你,”他說,“你先見,若看得上,我找個誰都推不掉的人,促你們。”
“你覺得好,就見吧,”想想說,“也沒什麼。”
“后日讓車接你。”他最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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