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
我們那天的對話僅止於此。相信我不會寫錯任何一個字,因為我跟丹尼海格第一次的對話已經在我的腦海里反覆出現了無數遍。
當然第二天的景也是歷歷在目。
蘇菲下午才到,化妝師幫弄頭髮,容師為做指甲。在鏡子裡面看著我,然後對所有人說:「一起工作一個月了,你們還不認識吧?我也不認識。對了,您什麼名字?」
「我沒有法國名字。我是中國人,我姓齊。」我也在鏡子裡面看著。
「您是學生?」
真是奇妙,忽然就對我這個人好奇起來,我還是我,是什麼東西吸引了?
「學生,在這裡做暑期工。」
我的手裡是裝訂著在這一齣戲里所有唱詞和樂譜的文件夾,我下意識的把它豎起來拿在前,好像保護自己的一塊盾牌。
「您跟劇團的合同,簽了什麼樣的條件?」問,「薪水是多?」
「周薪300歐元,」我說,「直到九月份,一共13周,3900歐元。」
「那聽上去不錯,」蘇菲挑一挑眉,手從容師那裡出來,向旁邊一擺,的私人助理將支票夾放在的手上。
我盯著的一舉一,盯著在一張支票上填寫數字,簽上名字,然後「嚓」的一聲撕下來,向我抖一下:「這是5000歐元,您拿著它,去西班牙玩一圈,新學期還早著呢,別把暑假浪費在這裡。」
原來是要解僱我了。
我有點不大明白,但是我的自尊告訴我,原因不問也罷。
我從自己的座位上走過去,從的手中取那個小旗幟一樣的支票,第一下沒有給我,第二下才出來,拿起梳妝臺上昨天收到的那的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後看著我微笑。過程只有幾秒鐘,世間臉不過如此。
我把那張支票拿在手上,慢慢展開。我沒有抬頭,對信手便支付了5000歐元的演員說:「我是個外國人,對每個不太悉的詞語都很敏,您說『浪費』,我在這裡不是浪費時間,我想要工作,賺些錢來支付下學期的學費。但是我不能因為這個演一個笑話給您看。」
我沒有像電影里那樣把支票撕得碎然後扔在的臉上,我只是把它放在那漂亮的水瓶子旁邊。
我轉個離開蘇菲士那裝著六面巨大的菱形鏡子的化妝間,我的腦袋裡很,但是我得忘記這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的5000歐元。我得趕快籌措到下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得趕快找到另一份工來打,或者,我給國的母親打一個電話。
算上六個小時的時差,我的這個電話打過去,那邊不到晚上十點鐘。電話鈴響了五聲被接起來,我的運氣不錯,是我母親本人。
我說:「我需要一些錢,你能不能打一些到我上次的帳號上來?」
略微沉:「要多?」
「我還需要一萬塊歐元。」
「我一時沒有那麼多。」說,「不過我盡量,我盡量給你湊。」
我說「謝謝」,沒有馬上放下電話,在那邊說:「過得好不好?」
都是客套,如果我過得好,會給打電話討要學費嗎?
我說:「還不錯,室友昨天包了餃子給我吃。」
「常打些電話來才好,我擔心你。」
「嗯。」我想一想,「我九月份開學。」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那之前,我會籌錢給你。」
我從電話亭里出來,買了兩歐元的炸薯條,然後坐在河堤的椅子上。下午四點,山坡上的教堂報整點的鐘聲傳來,我一邊吃著今天的這第一份食一邊想,能不能把時間撥快,我的貪心不多,我只想看自己到了明年的夏天還會怎樣,是不是仍然為尋找一份學費而愁眉不展。
小多的朋友小裴居然在三天之又找到了一份在香港餐館的洗碗工給我,我真有點驚訝了:他又找人教訓鄭傑,又照顧我和小多的工作,他真的只是一個跟我們一樣的留學生嗎?
小多吸著煙敲我的腦殼:「就你問題多,這麼好奇,去給大使館當間諜吧。」
我抓住的手:「你吸煙越來越多,幹什麼啊?你從哪裡弄這麼多的中國煙來?」
「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往外說。」
「嗯,我不說。」
「小裴是做這個生意的啊,有人從黎把煙運到里昂來,他往下賣給不喜歡洋煙的中國人。」
「這不是倒賣蘋果,」我說,「這是違法的。」
「所以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不能批評這個神通廣大的小裴,我甚至連和他劃清界限的驕傲都沒有。因為他,我去了這個新介紹的香港餐廳就頗優待,洗了兩天的碗,老闆發現我的法語說得蠻清楚,就讓我去前面當跑堂。那一個八月的周末,小裴帶著小多來我們店裡吃飯,見我可以一隻手托著三個盤子健步如飛,還跟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是這樣一種類型的留學生。
當然留學生不可能都是這樣。
總是訂八號桌的男孩每個星期都會約會不同的洋妞,他的紫跑車停在外面,他穿logo很不明顯的大名牌的T恤衫,他點菜的時候只說法文,我都要以為他是個法國人了,可是他教帶來的孩子字正腔圓的漢語。
老闆的兒在日瓦學醫,每個周末客人多的時候也會開著自己的小車子趕回店裡幫忙。跟我們一樣在前面當跑堂,但是畢竟份不同,不太與我們說話。有一天我從酒窖裡面搬紅酒出來,聽見對著電話用法語說:「你不要再說了,這個孩子我自己也會生下來。」
當然也有年輕的中國子來店裡吃飯,們邊可能有各的外國人,們點昂貴的酒和食,們有的自在,有的頹廢,有的有些洋洋自得的聲氣,還有的比洋人還洋人。
我在那裡耽了餘下的整個夏天。到了八月底,老闆給我結算了暑期的薪水,我共得歐元2400大塊。
中國仍沒有匯款來,我下學期的學費仍然毫無著落。
我不能再打一個電話去催促我的母親了,我於是盤算著要準備怎樣的一副說辭給學校,請他們允許我可以先上課,然後稍後繳費。
為這些事發起愁來,我會整夜的失眠,我在炎熱的夜裡獨自一個人睜著眼睛發獃,汗流浹背。
院子里不知道何時停留了幾隻流浪的野貓,阿拉伯人回來的再晚也會學著它們的聲逗弄兩下。們的聲音鑽到我的腦袋裡來,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思考一個問題,這個愉快的會賺多錢呢?
第三章(下)
九月份還是到了,栗子樹上帶刺的果實由青變褐的時節,學校開學了。這個學期有著別樣的熱鬧:兩個論壇先後召開,教育部長和數位本校出的法蘭西院士臨,還有舊校友捐資建的新場館開幕,學校里到花團錦簇,欣欣向榮——都是為了慶祝建校200周年。
我但願這些喜慶的事件讓計財部的辦事員忽略掉一個尚未繳費的學生我,可是人人各司其職,英學校的系統毫無紕,我被一個親切的電話到國際中心去,接待我的是一位會說中文的老師。
「我們注意到——,」他說,「您尚未繳納這學期的註冊費。因為一般來說,我們希學生在每年的五月能夠完下一個年度所有的註冊手續,而您在去年也是在九月份才納了全部的費用,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有什麼,嗯,程序上的麻煩?如果是這樣,您知道的,學校是可以幫助學生申請里昂信貸的助學貸款,您是不是需要我們出什麼手續呢?」
他字斟句酌的漢語還是讓我有點費腦筋,但是我還是明白的,他們希我儘快學費,催促我可以申請貸款來償還欠他們的債務。可是,有哪家銀行會把錢借給一個19歲的中國孩呢?
在中國沒有父親,在法國沒有親戚和面的朋友,住在里昂城裡暗骯髒的舊城區。
「我沒有任何程序上的問題。」我說,「只是我的錢還沒有到,不過它們會到的,我會儘快學費。」我說。
「問題9月15日,所有的手續必須在那之前做完,逾期的話…………當然,我們是不可能將一位優秀的學生請出教室的,但是,小姐,超過9月15日,您將無法在任何一位教授的考試中得到捲紙。」他說。
這位先生姓費雷,意思是「鐵鑄的」,鐵先生一直說中文,盡量婉轉,但已經足夠明白:過了9月15日,再不費,請我滾蛋。
「我會在那之前學費的。」我再說道。
從國際中心出來,我穿過種滿了熱帶植的花房去教學樓等著上下一節課。電話在肩上的書包里嗒嗒的振,我一隻手進去掏電話,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忽然一個男孩迎面過來,把打火機到我面前,鑲著綠琉璃的可的小東西被男孩的拇指一撥,青火焰跳出來,男孩說:「要找火兒,是嗎?」
我抬頭看看他:「我不吸煙。」
「我知道,」他笑,「只是我想找個機會問問你,這學期你給自己怎麼排的課表?」
我有些驚訝,看著這位富裕的同學:我們同班了一個學期學習微觀經濟,他跟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怎麼忽然間就對我有了興趣?我轉的下一個腦筋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覺,他會不會讓他爸爸幫我學費?
「你去哪兒?」我問他,捋了一下頭髮,我微笑。
「我去羅蘭中心聽報告。」他說。
「我也正要去。」我說。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來,對自己的魅力自信無虞。
我跟在他的後面,眼越過他的肩膀看花房外九月的灑在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學坐在那裡看書,無憂無慮的男孩兒孩兒三兩群。我又流汗了,手心裡濡一片。我從沒有這樣跟隨一個異,又懷著一個齷齪而且笨拙的念頭。
喜寶是怎樣做的?怎麼會靈巧的抓到機會的小辮子?
邊有一群人經過,過了數步,有人在後面喊:「喂!」
法國人說「hello」,發「誒啰」的音,重音長長,落在後面,總有些曖昧的意在裡面。
天作證,這個聲音我暗自複習無數遍。
我轉過,丹尼海格在前面,他讓同伴先行,自己走過來,在我一臂遠的距離。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夢。
「你在這兒念書?」他問。
我點點頭,沒有看他的臉,眼睛盯著他前的一枚鈕扣和手臂上淺金的髮。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你。」他說。
「哪裡?」我問。
「歌劇院,蘇菲那裡。」他說。
「因為我被解僱了。」我說。
「哦…………」他停一停,「難怪。不過,為什麼?因為你在排演的時候睡覺?」
他說這句話,語氣輕快又促狹,像在問朋友的兒:為什麼你被罰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換牛軋糖吃?
但是事實不是如此。事實是,他慕的人用的貌和財富狠狠的辱了我。
花房裡的太熱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過這次是在眼睛里。我了一下鼻子,抬起頭,我看著他藍的,湖水一樣的眼睛說:「是因為,是因為我跟您說話。」
他看著我,竟一時無言。
我知道自己說話造次,我忽然後悔,我說:「我要走了,我的同學在外面等我呢。」
我離開花房,到了外面,那個男孩一直在等我,他問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頭走了幾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個特別的孩子,」他在我後面說,樣子快活的,他總是那樣,眉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里充滿了活力,「他們打賭,看我能不能把約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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