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尚未經人事,亦非曉事的皇子,哪裏會看那種不正經的書?
聞人藺本就是因昨夜之事藉機刁難,險至極。
趙嫣心中清楚,面上卻不能表現出來,只攏袖獃獃坐著,眼神頗為澄澈無辜。
聞人藺對的裝傻並不買賬,指腹不經意挲,徐徐背誦道:「『男正箕坐,其,手抱男頸①。』正是昨夜太子所用的姿勢。」
趙嫣本懵懂無知,但聽聞人藺用低沉醇厚的聲音念著直白通俗的香艷場景,耳尖竟開始發燙。
明明殿中並不熱,卻有一無名燥意湧上臉頰,又向四肢奔涌而去。
聞人藺後仰靠向椅背,平靜的俊上並無半分狎昵輕浮,彷彿只是在探討什麼經學難題:「太子素來博聞強識,過目誦,怎麼這會反倒裝癡作傻?」
趙嫣埋下頭去,依照趙衍的選了個最合適的借口:「文太師曾教導孤,君子立於世,當以禮教為尊,博覽聖賢,是以孤不曾看過這些閑書。」
聞人藺低低「哦」了聲:「這麼說來,太子是無師自通了。」
趙嫣汗,繼而聽見這個刁鑽惡劣的傢伙又道:「此姿勢雖於男子輕鬆些,但太子畢竟年弱,過度沉湎其中,會長不高的。」
最後一句,已是帶了笑意。
趙嫣赧然,悶悶盯著面前的棋盤:「學生教。」
又抬起頭來,桃花眼輕輕一眨道:「太子太傅,還管教這些的嗎?」
太子太傅當然不管教這些,不過是一點睚眥必報的惡趣味罷了。
聞人藺將小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那片質極佳的文袖料便隨之蜿蜒垂下,不見毫多餘折皺。
他審視夠了小太子「掙扎求生」的忐忑,方心愉悅地屈指叩了叩棋盤。
侍立刻向前將黑白棋子重新歸位,收攏於棋罐中,作麻利輕快,不曾發出丁點刺耳之聲。
李浮一直跟在趙嫣後,見狀提起一旁小爐上溫煮的熱湯,為沏了一杯茶。
茶葉了點手腳,飲下後會在短期擾脈象,裝病的同時還能掩蓋趙嫣原本的子脈,原是太醫院張煦熬夜趕製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的。
但來日且長,總不能每回都靠裝病糊弄過去。
趙嫣將茶湯擱置一旁,並未取用。
好在昨夜臨陣磨槍,跟著柳姬將趙衍的那手「燕尾陣」學了個大概,雖技巧生,用來做做表面功夫卻是綽綽有餘。
畢竟「太子」年,輸給權傾天下的肅王殿下,也不算破綻。
果不其然敗得慘烈,所謂的「燕尾陣」在聞人藺面前本撐不過七手。
「孤輸了。」
趙嫣乖乖投子認輸,心中卻是暗自鬆氣,仿若渡過一劫。
聞人藺卻並不打算放過。
「輸哪兒了?」
他翻閱著明日要講的兵法,將一心二用發揮到極致。
趙嫣一副自省的溫馴模樣,眼睫卻不安分地個不停。
聞人藺以書卷點了點右上的位置,指上的玄鐵戒折出森森寒。
他道:「太子只見眼前之利,稍一引便墜陷阱,何時變得如此急功近利了?」
趙嫣低著頭,溫吞道:「畢竟是與太傅這般厲害的人下棋,張了些。」
聞人藺了過來,視線落在眼尾的小痣上,琢磨了會兒,緩聲道:「棋差一著,尚可重來。若太子在皇城中也走錯了位置,哪還有第二條命重來。」
趙嫣頷首:「太傅所言極是。」
聞人藺靠在椅中,以書卷輕敲掌心:「煩請太子回宮手抄《合縱》一篇,磨一磨心。」
趙嫣點頭:「太傅高瞻遠矚。」
「冬節將至,舉朝休沐七日,太子這幾日便不必來崇文殿。」
「太傅……」
等等!
趙嫣渙散的眼睛叮地聚神,抬起頭看向聞人藺。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趙嫣搖首嘆息,那一瞬將生平所有難過的事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方堪堪住那顆雀躍起飛的心。
聞人藺角勾起無甚溫度的笑意,懶得拆穿。
撞鐘適時而響,半天的課業結束。
趙嫣攏袖行禮拜別太傅,直到腳步聲越過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了,方從攏著的袖袍后抬起眼來,示意李浮:「走了?」
李浮端著涼的茶盞退下,瞥了一眼門外道:「走啦。」
趙嫣活過來了。
年關將至,京城的天總是得多,晴得。雪化還未及一旬,北風中又有了冰雪的寒。
春風得意的唯有趙嫣一人,歸程時角都止不住上揚。
想起柳姬之事,趙嫣又折回坤寧宮請了安,將柳姬助力自己應付肅王之事如實告知,好讓母後放心。
回到東宮已是黃昏,趙嫣捧著鎏金手爐下轎落地,遠遠便見東宮衛統領孤星立於永福門下。
趙嫣清了清嗓子,吩咐流螢道:「肅王命我手抄《合縱》兵書,你去給孤找來。」
流螢不疑有他,領命退下。
趙嫣去了書房,屏退侍墨的侍,等了不到半盞茶,孤星果然提著一個不起眼的綢布包來見。
「太子殿下。」
他行了禮,方將布包里的東西小心呈上,「您讓卑職取的書捲紙墨,都在此了。」
趙嫣不聲道:「可曾驚擾旁人?」
孤星道:「卑職只說歸家取些東西,沒讓旁人知曉。在明德館,亦是卑職親自清點整理的。」
「你做事踏實。」趙嫣頗為滿意。
孤星忙低下頭:「此乃卑職本分,不敢居功。」
辦事踏實謹慎,人又老實忠誠,是個可用之人。趙嫣暗中讚許。
「去忙吧,以後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趙嫣示意孤星退下。
略翻看一番,幾本書籍大多是聽學之用,上面用硃筆麻麻寫滿了註解,彰顯著執筆之人的端正認真。
留下的書信甚,趙嫣趁著流螢還未回來,將布包藏在寬大的狐裘中,悄無聲息帶回了寢殿。
夜闌人靜,流螢例行來寢殿檢查了一番,替主子仔細掖好被角,吹滅多餘的燭盞,便放下帳簾掩門退去。
趙嫣豎著耳朵聽,待殿門關攏,腳步聲遠去,方披下榻,提著床頭那盞起夜用的小紗燈朝屏風后的小間行去。
按下書架最底層的暗格,取出白天存放於此的明德館書信。
趙嫣席地而坐,將阿兄留下的這點信件文章捂在懷中,深深吐息,方懷著近鄉怯的微微悵痛打開。
夜燈昏暗,唯一人一影相伴。
【貢生王裕,叩稟太子殿下】
【貢生程寄行,親稟】
【沈驚鳴親筆】
幾封信寥寥數言,於禮教、國法、時政提出自己的練見解,書信落款皆是明德館的儒生,想必就是那批與趙衍相談甚歡的同道之人。其中沈驚鳴出現的次數最多,其次則是王裕與程寄行。
沈驚鳴已死,剩下的兩人卻不知是何份,趙嫣將他們的名字一一記錄在紙箋中。
最底下著兩張摺疊的信箋,展開一瞧,卻是趙衍親筆字跡。
想必是他寫給諸位儒生的回信,未來得及送出,便和書本一塊積於此。
趙嫣將擱在地上的燈盞挪近些,繼續往下看。
【諸生來信,吾已拜閱。如君所言,無財便無軍,無軍便國弱,大玄宗室之制陳舊繁瑣,乃積弊之源。開國伊始皇親勛將有數百,然王、侯、伯、卿,子孫世代分封延襲,至今已逾三萬人,其泱泱士族鐘鳴鼎食,遍珠玉,國庫便如池中之水,出多進,必三年而竭矣……】
趙嫣越看越清醒,從一開始的一目十行,到最後的逐字咀嚼,桃花眼中滿是難以遮掩的驚異。
在印象中,趙衍是個好脾氣到近乎懦弱的人,其筆下文字必然也是風花雪月的花拳繡,華麗有餘而力量不足。
然而觀此打信,卻字字珠璣,力紙背,將大玄朝積弊已久的腐朽里剖出,鞭撻於筆下。
母后對他的偏並非全無理由。
趙衍若還活著,必一代賢明仁君。
偏生這樣一個人,死得不明不白,連真相都不配被人知曉。
想到此,趙嫣了手中絹紙,心中緒錯翻湧,久久不息。
要帶此去見柳姬嗎?
不,再等等。趙嫣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柳姬如今對、對東宮尚有防備,並不會和盤托出,得晾一段時間,觀其態度。待想清楚,願意誠心合作,趙嫣才能攤出自己的籌碼。
冷靜下來,將書信仔細疊放齊整,置回暗格中。
一夜北風嗚咽,在窸窣的雪粒聲中,冬節悄然降臨。
大玄朝素來重視冬節,再貧寒的百姓亦會在這日穿上得新,祭祖訪友。而宮中排場更為浩大,天子設宴犒勞百,王侯貴胄皆可攜眷嫡子赴宴,筵席從永麟殿正殿一直到長廊之下。
據說轄領蜀諸地的梁州州牧也派了通判宮,共議蜀川兵的招安之事。聲勢浩大的宴飲喜氣中,便蒙上了一層波詭雲譎的翳。
如此場合,趙嫣為「東宮太子」,自然要在場的。
馬車停在承天門下,趙嫣著紫袍金冠,外罩月白斗篷,將東宮太子的文弱與矜貴演繹得淋漓盡致。
「冊子上的眾臣畫像與人名,殿下可都記住了?」流螢再三確認。
那本冊子,趙嫣日日置於床頭觀,看畫像,幾十個人的臉記起來還真不容易。好在想了個標新立異的法子,提取出每個人五中的特點,取個諢名,便記得牢固多了。
遂攏著袖袍道:「差不多了,若一時有的,你在旁邊多提點。」
流螢點頭:「奴婢省得。」
又叮囑:「朝中黨派眾多,要應付周全並非易事。待行過饗禮,殿下便找個借口離開。」
趙嫣含糊「唔」了聲,穿過左廷朝宮廊行去。
還記掛著「伴讀」之事,要趁此機會清局勢,擇出能用的目標人選。當然,此事是不能說與流螢聽的。
正凝神想著,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刺耳的談笑聲。
趙嫣抬眸去,迎面走來了一群著華貴的世家子。為首的那個約莫弱冠之齡,生得油頭面,眉淡瘦高,一臉刻薄之相,罩著一件浮雀羽裘,活像是簇擁在人群中的一隻彩羽鬥。
趙嫣一見這張鬥臉便想起來了:呵,這不是雍王世子趙元煜嗎。
雍王為天子胞弟,是除太子以外的第二皇位繼承人,此乃朝中不爭的事實。雍王的兒子亦是打小與太子平起平坐,是故養了一副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偏生趙衍子,使得趙元煜幾次三番騎到東宮頭上。
趙衍一旦出事,直接獲利者就是雍王叔父子。趙嫣停下腳步,靜靜審視。
趙元煜顯然也見著了立在廊下的小太子,眸當即了。
他角咧開嘲諷的笑,非但不避讓,反而朝著趙嫣徑直走來,賤聲幸災樂禍道:「喲,太子還活著呢,真是慶幸。」
六年多過去了,他這張臉還是這般倒胃口。
趙嫣提了提角,回敬道:「正是呢。若孤有個三長兩短,雍王世子便是頭號疑犯,要被誅全族的。眼下孤好端端的,雍王府才能好端端的,當然值得世子慶幸。」
趙元煜的譏誚之言盡數堵回,氣得臉紅脖子。
這下越發像只鬥了。
「娘們兒似的逞口舌之利!不如回你的東宮閉門繡花,短命鬼。」
趙元煜這聲惡毒的咒罵得很低,但趙嫣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
角的笑意淡了下去,抱著手爐的五指微。
宮廊並不寬敞,趙元煜見一向懦弱知禮的小太子沒有給他這位堂兄讓路,面上焦躁更甚。
他索闖,強行推開太子。誰知臂膀剛到太子角,腳下就被絆了個趔趄,一頭磕在紅漆柱上,登時眼冒金花。
其擁躉嘩然而上,扶人的扶人,高呼的高呼,將四周路過的員家眷全引了過來。
趙元煜捂著額頭怒目回瞪,指著趙嫣道:「你……」
趙嫣已先一步跌在了廊下人靠上,單手扶額,一副忍痛楚之態。
「殿下!」
流螢蹙眉焦灼,扶著趙嫣回首,凜然道,「雍王世子,即便太子殿下礙了您的道,您也不能下這般重手推搡!」
趙元煜眼睛瞪得老大。
「我沒有推他!不,我沒有用力!」
趙元煜臉絳紅,向邊那群跟班道,「你們都看見了,是他自己跌倒的!」
跟班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輕易吭聲。
他們的確看到雍王世子去推太子,力氣之大都將他自己給踉蹌了,然後太子便輕飄飄倒了。可畢竟自己是在雍王府下討生活的,不好說實話,亦不能幫著欺辱儲君,索支吾不語。
趙嫣抿,撐著人靠起:「的確是孤不小心跌倒,與雍王世子無關。」
趙元煜大笑:「你們都聽見了吧?他自己都承認了!」
然而誰信呢?
這兩人站一塊,力量之懸殊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
偏生「太子」好脾氣,朝圍觀之臣虛弱笑笑,一副大事化小的模樣:「真的與世子無關,還是……算了吧。正值大好節日,切莫讓父皇添堵……」
一番說辭言真意切,無不令人容。
對比之下,雍王世子實乃面目可憎。
「太子大病初癒,怎得起世子這一推。」
「是啊,再得勢也是臣子,怎可對儲君出言不遜!」
圍觀的吏不乏有正義之輩,紛紛向前關心寬太子,有剛正的,更是直接指責雍王府氣焰太盛。
趙元煜眼睛都紅了,撂下一句「你等著」,便撥開眾人拂袖而去。
前方廊橋之上,垂簾隨風晃,流蘇輕舞。
聞人藺憑欄而立,角噙笑,將這一切收歸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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