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洗芙蓉,正是菡萏初香,紅縹緲。霽霧漸漸散開,出園曲濃苔。
和尚的目在初開的雨霧中顯山水,恰便似這暖絨絨的四月天,人心裏生出一種隔靴搔的不痛快。
而這不痛快里,又無故使人抱上一線難耐的期待。
月貞仰著臉,剎那忘了何地。像在《西廂記》風月濃的普救寺,又似在《牡丹亭》的春夢梅樹下。
那都是淺顯見識里,與最的發源地。
自顧著暈頭轉向,那年輕僧人卻「吭」地咳了一聲,將嗓音復轉得和客氣,「戒僧從假山後頭走出來,沒留神瞧見前路有人,怪戒僧眼力不好,萬菩薩寬恕。」
倏地從一屆俗給人捧了菩薩,月貞更有些志得意滿。前愁舊恨一併了結了,暫忘了從前那老禿子說的不是。
飄飄然半搦腰肢,眼睛掩在臉畔垂著的孝巾後頭,赧地他一眼,「是我出言不遜,小師父請別怪罪。」
和尚面帶笑意,眼目空空地合十,「不敢不敢。」
月貞裏敷衍著「客氣客氣」,一雙眼只顧不安分地往他臉上溜。
和尚莞爾一笑,向前擺出一隻袖,「借過。」
月貞方才應過神,這小徑湫窄,擋了人家的去路。忙往邊上讓一步,將嗓子提一提,笑得中帶,「小師父請。」
「多謝菩薩。」
和尚稍稍點頭,去了。月貞在後頭駐足半晌,眼看著他括的背影朝林蔭里漸行漸遠。切碎的落滿他寬大的袈裟,了無數釵珠翠扣住他的肩臂。
富貴榮華在挽留他,他卻從容不回。
這世上,有兩種男人夠不著,一是龍椅上坐的天子,二是蓮座下跪的戒僧。前者慾念滔天,後者豁達無求,都不是人能輕易轄制的。
月貞撞見了第二種,背地裏撇搖頭,滿是嗚呼哀哉的惋惜。這樣好看的男人竟然做了和尚,真是暴殄天!
倘或那英年早逝的丈夫生得這幅皮囊,恐怕是割肚剜腸也不舍他死了。
這一陣外院傳來的約悲痛哭聲,恰當地為月貞這點惋惜錦上添花,譜了一段莫名纏綿的惆悵。
一回,竟有兩隻吊梢眼迎面映來,唬得月貞倒跌一步,連拍口,「我的珠嫂子,你走路也不出個聲!跟個鬼似的,兀突突飄到人後頭,好端端的人也給你嚇出病來!」
這珠嫂子是連日來伺候月貞的年輕媳婦,李宅一位管事的老婆。
珠嫂子尖尖的臉配著一雙吊梢眼,一臉刻薄相。為人卻和善,拉著月貞直哎唷,「我的,我尋了您大半日了,您倒跑這裏來逛,急得我都要去告訴太太了!」
月貞滿不在乎,「急什麼?我不在屋裏,總是出來走走嚜,難不還會上翅膀飛了不?」
「怕你想不開呀!」珠嫂子嗔怪一聲,轉而拉著月貞的手拍了拍,「前幾日你在屋裏只是哭,又不大與人說話。伺候的人都提著心,只怕大爺去了,你做的心裏不好過,出什麼岔子。」
這一向月貞為表哀思,不得不做出個痛心疾首的樣子,一日裏帕子也要哭個二三條,哄得底下人揪心提神,只怕新娘子跟著尋短見。
當下珠嫂子著眼細窺,見面上不似前幾日慘白,有了些氣,心下落下塊石頭,點頭笑著,「好好,曉得出來走走散悶就是好的。要我說,你與大爺話也沒說上一句,不至於傷心到那份上。」
月貞登時有些發窘心虛,忙將話鋒一轉,扭頭瞭那和尚的背影,「噯,珠嫂子,那和尚是請來做法事的吧?不在前院待著,怎麼往咱們家后宅跑?也沒個人攔他。」
「怎麼,你竟不知道他?」
「誰呀?」
珠嫂子朝那約的背影眺過去,扇了扇眼,「他是右邊宅里的二公子李鶴年吶,出家有個法名,了疾。往這後頭來,一準是往太太房裏去請安。你出閣前,人就沒告訴你?」
李家的境況人倒是講過,不過當時月貞聽嫂子轉述時,只被未來丈夫「貌比潘安才比子建」這話蒙了心,落後的事一個字沒聽進去,只顧著暗裏春心萌發花癡。
珠嫂子提著臂膀撞一下,「右邊府上的二老爺與咱們家大老爺是親兄弟,早年分了家。偌大個園子中間砌了堵院牆,分了兩宅子,那和尚就是那邊的鶴二爺,四歲的時候得了個怪病,請了多大夫也瞧不好。後頭那府上去了個老和尚,說是要化他出家,才能度化病劫。憑他母親如何捨不得,最後吊著口氣要死了,實在沒法子,放他給那和尚抱了去,這才好了。」
聞言,月貞咂舌驚嘆,「還有這種怪事?」
「可不是?可見神佛的事不好說。他如今在南屏山底下的一間寺廟修行,那廟小慈悲寺,有二十幾個弟子,他是住持。」
月貞掩著袖咯咯發笑,「這樣年輕就做住持?能服眾?」
「那廟是他們那頭捐錢建的,能不服嚜?」珠嫂子笑盈盈嘆,「那頭有錢,老爺在朝廷里做,底下做著錢莊的買賣。別說咱們錢塘縣,整個杭州府的大錢莊十家有七家都是那府上的產業。」
聽得月貞如癡如醉,想起嫂子從前說的話。這李家分了家,那頭是當的,還做著錢莊的生意。這頭無人做,做的是茶葉買賣。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在這錢塘縣,右邊李家排第一富,這邊李家就排第二。
兩人并行往屋裏回去,月貞難捺好奇,挨著珠嫂子低聲問:「我不大明白,你們家這樣的家世,怎的不說個門當戶對的小姐,反要我這樣一個野丫頭?我家雖然祖上也讀書,可到這會,就剩那間面果子鋪與幾間破屋子,雖不至於吃不起飯,也是勉強餬口。況且我沒爹,母親子骨不好,哥哥也沒甚大出息,就不怕辱沒了你們家的門楣?」
珠嫂子搖搖頭,同樣疑,「我也不曉得,這門親事是太太拿定的。我們底下人都說,大爺不是太太生的,因此太太不肯在大爺的婚姻上頭費心,隨便揀一個。」
月貞聽了有些不悅,暗睞一眼。也自知講錯話,忙橫過眼來訕笑,「我真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可別多心,咱們了這幾日,你看我是那狗眼看人低的人?」
月貞勉強一笑,「你看你,我也不是那多心的人吶。」
兩慢條條地踅月亮門,漸漸日影正中,徹底撥開輕煙。落在後,照著花牆上綠絨絨的厚苔,造出生機的繁榮。
這繁榮是假象,月貞心裏有數。李家大公子雖然是前一位太太生的,也是嫡出的長子。即便是庶出,這樣的人家也沒道理要聘一個窮丫頭為妻。
左右想不明白,夜裏輾轉難眠。便起掌燈,卻無事可做,只好挪到榻上發獃。
紗窗外,月亮彎得似一隻半闔的眼睛,目冷淡而平靜。
那眼一眨,冷淡里添了庸俗的生氣,朝月貞掃了掃。
月貞把臉垂下去,心虛地接著這對眼睛的掃。
晨起屋裏去了個丫頭,說是太太,有話對說。到這屋裏,對著這位和悅的太太。驀地想起那日痛徹心扉的哭聲,將一位母親痛失長子的心境表達的淋漓盡致。
但這位太太是繼母填房,與繼子能有這麼深厚的母子?月貞不由大膽猜測,恐怕太太同一樣,都是在裝樣子走場面。
「月貞。」
倏地驚得人惶恐,月貞手腳也不知該往哪裏擺,忙在榻側福,「太太,您吩咐。」
大家規矩月貞出閣前跟著嫂子學了些,不過嫂子也不曾與富貴人家打過道,學得不像個,倒像個端茶遞水的小丫頭。
可巧有個丫頭端茶進來,用木案盤托著,月貞忙上前將上頭的汝窯茶碗接過來,低著腰捧給太太,「太太請吃茶。」
太太人稱琴太太,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小圓臉搭著兩隻圓滾滾的眼睛,顯出一點與年紀不相宜的純真。年輕時候大約是個人,又有一張小,因為治喪,只塗了一層淡淡的胭脂,開合起來像泡在水裏的西洋珠子在活。
這琴太太呷了一口茶,帕子蘸蘸兩邊角,「月貞,你這幾日還住得慣不慣?」
月貞將底兩隻腳併攏,規規矩矩地站著福,「慣的,勞太太惦記。」
琴太太將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慈地笑了笑,「大爺兀突突地沒了,上上下下得很,一時顧不到你。你有什麼不慣的,就對珠嫂講。侍奉你還盡心?」
「媳婦沒什麼不慣的,珠嫂子也很好。」
琴太太點點頭,張了待要對月貞說什麼,門上的太卻倏然暗了暗,走進來一個人。
琴太太把目投過去,微笑起來,「鶴年,快來坐,見見你新大嫂子。」
進來的果然是昨日那和尚,今日像是要開壇做法事,換了件大紅袈裟,裏頭是合大袖袍。他立掌向罩屏走來,向月貞客氣地行了個禮,「施主好。」
月貞不覺彎上角,立時又機敏地斂了那笑,暗瞥琴太太一眼,淡淡福還禮,「小師父好。」
虧得琴太太沒留心,目仍在了疾上,丫頭搬了圓杌凳在榻底下,指他坐,「你這孩子,什麼施主菩薩的,張總是這些稱呼。未必出了家,父母親人一概都不認了?你母親昨日還同我抱怨,說你回家來也不陪著說話,只關在房裏念經做功課。」
了疾聽后,慢慢點了兩下頭,笑著改了稱呼,「姨媽,大嫂。」
月貞對過榻側站著,看見他點頭時將下咬了下,笑得無羈而靦腆。給他咬出一抹妃,印在白白的皮里,顯出別樣神。
正看得走神,琴太太回過頭向引薦,「他母親同我是親姊妹。我們姊妹嫁了他父親大伯兄弟倆,親上作的親,外外的一家人。你也不要他小師父,他是堂兄弟,你們一輩爺兒們里,屬他年紀最小,他鶴年就是了。」
月貞半垂著臉瞅了疾一眼,兩片丹磨了磨,用低得沒人聽見的聲音喊了聲:「鶴年。」
琴太太也使丫頭搬來杌凳坐,「坐下說話,老站著腳也站酸了,我從不媳婦立這樣的規矩。」
說著,圓眼滾到月貞底下,瞧見一雙大腳便別開了眼,又轉向了疾,「什麼時辰開壇做法事?趁你大嫂在這裏,你說給我們聽。」
了疾將手搭在膝上,兩廂點頭,「我算了時辰,今日子時開壇,落後五日都是晨起卯時做法事。廟裏十五個僧下晌就到,還要請姨媽騰屋子安置他們。開壇后,屬蛇屬虎的人忌在靈前侍奉。得一位屬羊的,子時出生的人在靈前燒紙。」
「家裏屬羊的倒有,只是子時整出生的,這倒難了……」琴太太一面嘀咕,倏地將眼落在月貞上,「月貞,我記得你的八字是子時生的?」
聞言,了疾也將目倏然落到月貞臉上,眼有些含混而沉重的機鋒。
難得他肯如此鄭重地瞧月貞一眼,月貞冷不丁想起故事裏那些才子佳人的相逢,比方那日的風如何暖,日如何晴。
反正書里那些有人的相遇,總是有些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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