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無力地阖了阖眸, 再睜開,淺白的微:“我只是不希殿下牽連無辜。”
裴策聞言,竟似有若無勾了勾角, 輕緩道:“又是這番說辭。”
他矜淡神, 似鏡湖上沆砀霧凇, 過去一分一分逾顯寂冷難測:“晚晚可曾記起?前世, 在銀臺門上,你為裴筠求, 也是同樣的借口。”
江音晚本就孱弱的臉, 一霎更顯蒼白,如薄薄一方白中青的和田玉。上向後一晃, 被裴策大掌握住削肩, 才穩住形。
想起來裴策所言場景。
前世,建興元年的九月初三,裴策循例于京郊圍場舉行秋狝,聖駕要待次日傍晚方能回銮。江音晚小産後子一直不好,便獨自留在宮中。
掌宮宿衛的軍中,右衛大将軍曾是先忠國公江景元的舊部,江寄舟暗中與其聯絡, 事先安排人手給江音晚遞了信, 帶離開。
彼時江音晚自知與裴策已再無彌合可能, 唯離開才是彼此的解。裴策将看管得那麽嚴,唯有趁他秋狝未歸的這夜逃離。
然而當來到紫宸殿外約定的地點,見到的卻不是兄長江寄舟,亦非他的人手,而是表兄裴筠。
峨眉月如未滿的弓弦,細彎一弧懸在天邊。淡淡月浸染那襲白, 月下的人長而立,似霜凝就,靜默地過來。
江音晚出紫宸殿并不容易,頗費了一番周折。穿着潋兒的宮裝,手上提着一盞琉璃風燈。微弱燈火在寂夜飄搖,映出那副隽潤容。
驚愕道:“表兄,怎麽是你?”
裴筠眉宇間籠着對的憂切,言簡意赅道:“此刻不是解釋的時機。表兄在宮外等候同我們彙合,右衛大将軍會将銀臺門衛調離一刻鐘,抓出宮要。”
他所稱表兄,自是指江寄舟。
江音晚卻生出躊躇。此事風險太大,連累兄長的可能已使愧疚難安,不想再有旁人牽涉其中。
然而并沒有太多時間供猶豫。夜涼如水,裴筠鎮定耐心地着,明白了的顧慮,忽而彎出一點溫和淡笑:“音晚,表兄是你的兄長,我亦是。”
他素來溫善謙煦,不會說出直白人的話,言語中的意思卻已明了——不必擔心連累與否,不要将他視作外人。
時間迫,江音晚只有今夜一次機會,不得不放手一搏。
銀臺門分左右,他們選擇的出口右銀臺門位于宮城西側,供日常出,守衛不比丹門、玄武門那般森嚴,距紫宸殿亦不遠。(1)
八角琉璃風燈随步伐晃,那一片微弱的暈黃也明滅不定。宮裝擺在夜風裏飄飛如一縷輕煙。
明明只是九月初,江音晚已覺得這過薄,寒意不斷地滲進骨子裏。跑不能使汲取暖意,反而讓的臉更蒼白了幾分。
裴筠停下本就為配合而刻意放緩的步伐,轉垂首看過來:“音晚,你沒事吧?”
銀臺門漸在咫尺。江音晚搖搖頭:“我沒事。”
裴筠手似攙扶,然而到一半的手又不着痕跡落回了側,微微攥了拳。最終只是溫聲道:“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能出宮了。”
是啊,很快。右衛大将軍安排得妥當,他們果然依計出了銀臺門。
鑲嵌九九鎏金浮漚釘的朱紅大門在後緩緩閉合,投曠遠夜,江音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離開了大明宮,那座吞沒一切的巨。
心中卻沒有想象中的輕松,反而似被去了最重要的一骨骼,骸空地隐痛,九月的風直灌過去,眼前是無無際的黑。
兄長的車輿已近在眼前,只差幾步,只差寥寥幾步。
然而下一瞬,深濃如墨的夜幕,驟然潑濺開炳炳亮。無數兵刃在一霎齊齊出鞘,铮然一聲,肅殺劃破阒夜。
江音晚腦中嗡的一響,怔怔頓住腳步,驚駭回,見高聳的門樓上,火撕開了沉沉暗夜。兩列軍峭楞而立,甲胄泛出冰冷銀。
正中那道明黃的凜峻影,正是本該在京郊圍場,主持秋狝的裴策。
江音晚如何能料到,聖駕竟提前回銮。
愕然仰頭着,看不清裴策的神,只能看到恣肆卷舞的火映上那襲明黃窄袖,後是無涯宮海。
他随手接過了衛跪呈的弓箭,拉弓引箭的作染着漫不經心的慵慢。雕翎箭尖一點寒芒,銳利奪人,對準了裴筠。
“不,不要——”江音晚本就蒼白的臉上褪盡,驚喊出聲,尖嗓音被秋風扯碎,不知能傳裴策耳中多。
軍已圍攏而來,輕松制服了江寄舟的那點人馬,将與裴筠二人重重圍困,淩淩長劍齊指向中心。
而另有一隊軍,圍住了江寄舟的車輿,将他押下車來。
甲羽撞聲中,江寄舟和裴筠被扣着跪地,裴策的箭尖也緩緩下移。若江音晚懂得騎,便會判斷出,他始終不偏不倚對準的,是裴筠的額心。
一箭即致命。
裴筠面上不見驚惶,他平穩高聲道:“皇兄,此事乃我一人主謀,與音晚無關。臣弟願承擔所有罪責。”
江音晚方寸盡無,淚珠不可抑制地溢出來,哭腔孱碎,失措地喊着:“陛下,音晚知錯了,求您不要牽連旁人。”
終于看到門樓上的裴策緩緩放下了弓箭。侍從一路小跑着過來,躬道:“江姑娘,陛下請您上前。”
秋風嘯如鬼哭,樓觀飛檐翹角,靜默矗立,似蟄伏的。門樓上有隐隐硝石硫磺的氣味,掩在火把的油煙裏,江音晚被嗆得輕咳。
一步步走近,始終垂着頭,不敢直面裴策神。最終在距他三步遠駐足,再沒有上前的勇氣。
江音晚緩緩地跪地,垂首哀求道:“陛下,此事是音晚一人之過,求您不要為難旁人。”
餘裏,那雙缂金鹿皮靴不疾不徐靠近,停在的面前。修長二指輕輕拈起的下,迫使仰起臉來。
裴策眸底鸷,冷如如九天玄冰,面卻寂靜到了極點,尋不出一分表。慢聲問:“晚晚是在為裴筠求麽?”
江音晚一時怔住,分毫揣不得他的心思。自然不止是為表兄,還有的兄長,甚至包括右衛大将軍,此刻冒充躺在紫宸殿床帳中的潋兒……
有太多人,都是為所累。
輕着道:“我只是不希陛下牽連無辜。任何責罰,音晚都願一人承擔。”
裴策深眸森寒莫測,居高臨下地睨視着,讓人直覺置山巅濃霧之中,一切看不分明,唯有愈發人的寒意,滲進骨髓裏。
良久,他竟輕輕笑了一聲。
“好,很好。”裴策一字一字狠狠咬着,吐出來卻輕淡得讓人心慌。以帝王的冷淡威嚴,慢條斯理問道,“晚晚确定,任何責罰都能得起麽?”
江音晚倏然睜大了眼,心頭驟地一,似一腳踏空,墜萬丈險崖。
回憶到此戛然而止,此後一切,變得模糊不可追尋。
亦不願再追尋。
藤紫帳幔如煙似霧,看向眼前的裴策,心頭只覺愈發無力,像跌進了蛛網,縷的絞纏裏,使不出半分力氣。
最後輕頹重複一遍:“你我之間,從來都與旁人無關。”
縱使前世,表兄助離宮,了裴策逆鱗,何必到今生還不肯放過,拿他的命來威脅?
裴策容矜冷不變,竟緩緩勾了勾角,玩味一般,重複了一遍:“與他無關?”
他在肩頭的大掌漸漸用力,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指節都屈得筋骨繃,卻是在用力地克制,并未收分毫。
漆眸染了戾,終于一樁一樁數過去:“前世,建興元年三月,你從晉王府回來,便對孤愈發冷淡。你在晉王府見的,當真只是江寄舟?還是見了裴筠,便愈發不耐煩應付孤?”
江音晚愕然看着裴策,完全不明白,他何以将自己對他的态度轉變聯想到表兄上?
以為裴策今日突然提及表兄,只是以旁人威脅的慣用手段,眼下竟聽出些旁的意思。可那一念匆匆過,未能抓住,便聽見裴策接着道:
“甚至早在江家出事之前,你同裴筠在淑景殿,當着柳昭容的面,便已由淑妃做主,定下過婚約,只是尚未來得及正式定親,便出了那樁謀反案。”
江音晚驀地睜大了眼,綿弱地擡手,去推他的膛,卻被他牢牢桎梏着雙肩,彈不得。
口窒悶湧上來,孱白的輕着,只艱難地發出輕弱細聲:“你,你胡說什麽?”
裴策輕輕嗤笑了一聲,雙眸幽邃如寒潭,緩緩道:“是前世,柳太嫔遷去西苑前親口所言。”
青梅竹馬,表兄表妹,親上加親。
裴策本不以為意。莫說只是長輩提過一句,尚未正式定下,就算兩人有過正式婚約,又有何妨?
只要晚晚能乖乖待在他的邊。
然而,自晚晚從晉王府回來,便對他愈發冷淡,連敷衍都不耐。
他當時仍想着,不要的,時日長久,晚晚終歸會慢慢接他。甚至晚晚固執念着裴筠,堕了他的孩子,他亦可以退讓。
只等來晚晚趁他主持秋狝,同裴筠私奔。
裴策峻冷視線凝着江音晚,看到杏眸圓睜,眸中波潋潋碎去,最後化為一種黯淡的茫然。
那花素绫的薄寝,本該是合的,此時竟已顯得寬大,整個人虛弱得似乎呵一口氣便要化去。
一只荑無力地住了他的襟,慘白間氣息虛缈如游,怔忡重複了一遍:“柳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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