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紅華蓋灼目,一副步輦儀仗緩緩停于紫宸殿的玉石長階下。
皇后戴著鎏金護甲的手撐在步輦扶手上,看到一個臉生的小太監遙遙從長階上疾步跑下來。暫緩了起的作。待他跑得近了,方認出是在柳昭容邊伺候的人。
小太監臉上堆笑,迎上前來一禮,歉然道:“娘娘見諒,圣抱恙,這段時日需靜養,陛下曾有口諭,不許任何人打擾。”
拾芳在一旁,并不拿正眼看他,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怎的柳昭容便可留在紫宸殿侍疾,皇后娘娘正位中宮,反而連探視都不得?”
小太監依然笑,卻毫不松口:“陛下口諭,奴才也只是奉命辦事。”
拾芳還再嗆一句“究竟奉誰的命?”,被皇后一個眼神攔下。
皇后眼角有難掩的細細紋路,妝容淡敷,顯出幾分憔悴,看得出對皇帝的憂切,語氣仍是端雅和氣:“陛下既有口諭,本宮自當遵奉。不過本宮著實憂心龍,不知陛下眼下究竟如何?”
小太監恭敬道:“回稟皇后娘娘,太醫道陛下屬一時急火攻心,好在底子強健,并無大礙,只需好好休養,很快便可醒來。”
皇后眼底神微深一分。太醫前段時日還曾諫言,陛下底子已虧空,不宜再服金丹,更不宜縱聲,遭陛下痛斥。小太監口中這番話,恐怕不是出自太醫之口。
然而陛下昏迷后短暫醒來的間隙,唯有柳昭容在側。素來得寵,旁人不敢質疑,左一道“口諭”,右一句“圣命”,便獨自把持了紫宸殿,太醫皆被以服侍圣躬之名拘在了偏殿不得出,旁人亦不得進。
拾芳附耳道:“娘娘,其中必有古怪。”
是啊,必有古怪。皇后斂目。猜到柳昭容會有大作,然而,柳昭容膝下無子,圖什麼呢?
皇后絕想不到柳昭容同淮平王的私,只揣測是否同哪位皇子結盟。撐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覺地收,鎏金護甲磨過檀木漆面。
皇后在心里默默算過此時其子裴篤起事的勝算,又或者是闖紫宸殿、護駕救主的可能,正坐的子稍稍往后團福紋墊上靠了兩分。
罷了。無論是哪位皇子繼位,都是皇太后。太子與之間,說到底隔著當年趙氏打虞氏的齟齬,若非太子登基,反而對更有利。還是暗遞消息、勸懷稷不要輕舉妄為上。
皇后不聲看向小太監,和煦道:“那便辛苦柳昭容照料陛下了。”
小太監忙道:“皇后娘娘言重。”
皇后不再多言,吩咐起駕,回昭慶殿。
暮四合,步輦行得穩當,回去,紫宸殿的重檐廡殿頂映著云霞如的長空,琉璃瓦泛出炫目流。
皇后輕輕抬手,似乎是一個遮擋刺眼線的作,最后纖手卻停在高高的發髻邊,狀似無意地拂過那支斜簪的鸞金步搖。
鸞造型華麗,曳尾高翔,金子的澤已有些黯淡,是多年前初登后位時皇帝所賞賜。
彼時的皇帝正值壯年,雄姿英發,方除去虞氏這一樁心腹大患,神采奕奕地執著趙皇后的手,同道:“鸞和鳴,寓意極佳。”
皇后不是沒有幻想過,自己同皇帝能鸞和鳴,攜手經年,陪他施展宏圖為一代明君。然而不過數年,圣上又著手削弱趙氏。是太天真,涼薄多疑,豈會獨獨對虞家?
這麼多年,一顆真心已輾轉磨滅,只剩頭上一支多年不肯舍下的金步搖,和面上薄紙畫就一般的雍和淺笑。
宮道杳長,紫宸殿漸漸被吞沒在暮里。皇后轉回,緩緩放下了手,心知這未能見的一面,或許便是永遠。
天愈發暗下去,紫宸殿里燃起幾盞巨制落地紗燈,來回侍奉的宮人在平金磚上晃著幢幢的影。
明黃騰龍床幔半鉤起,皇帝躺在其間,卍字紋錦被外出面若金紙如蠟的一張臉,雙眸闔,氣息促而衰。
宮人照例喂藥后退下,福裕亦被柳簪月支去查問太醫研制新藥方的進展,曠寂深殿里,唯一襲曳地宮裝緩緩靠近那片明黃床帳。
柳簪月在床畔坐下,打開手里黑漆描金的錦盒,盒中只余最后一顆金丹。
與宮外暗通消息后得知,這金丹并非普通丹藥,不僅有士所煉金丹的毒熱,更添了一味來自黔中苗族的奇毒,嘗試之后便會無形癮,侵蝕人臟腑元氣,至這一盒丹藥盡,皇帝的命也將了結。
燈火幽如魅,柳簪月拈起金丹,往皇帝邊遞去。
下一瞬,皇帝驀地睜開了眼。
柳簪月一驚,金丹險些手落,堪堪穩住。
皇帝眼底黃濁,暮氣沉沉,卻似有一線,一閃而過。他盯住柳昭容的秀面。
柳簪月心頭一跳,迅速收拾了神,出驚喜的表:“陛下您醒了!臣妾這就去喚太醫來。”
又竭力自然道:“您先服了丹藥,省得太醫一會兒見了又要聒噪。”說著,將金丹遞到皇帝畔。
皇帝凝著柳簪月,一言不發。寢殿幽靜,柳簪月只聽到皇帝虛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手心漸漸滲出汗來。
皇帝最終艱難地稍仰頭,吞下那顆金丹。
柳簪月松了一口氣,面上不敢表現出來,巧笑著往殿門緩緩走了幾步。織錦宮裝曳地無聲,裝作喚宮人、傳太醫的模樣,心里卻暗暗等著后的皇帝毒發。
這時,殿外夜驟然被火照亮。柳簪月心口,向窗外去,只見遠炳炳亮,劃破一片厚重夜幕。
與此同時,廝殺聲起。
宮人急惶地跑,不知誰喊了一聲:“不好了!淮平王攻至丹門了!”
丹門,乃宮正南門。
柳簪月眸底一亮,仿佛染上幽熠火。按捺下腔里愈發劇烈的跳,停下腳步,轉回床畔,故作害怕驚慌。
福裕躬進來,面尚算鎮定,見到皇帝醒來,且驚且喜,稟道:“陛下不必擔憂,右衛大將軍正鎮守在丹門。南北衙其余衛軍已各調兵支援,定能剿滅逆賊。”
柳簪月纖指攥了擺,勉力一笑:“得公公此言,本宮也可放心了。”
又偏頭看向皇帝,恰對上皇帝的視線。為使皇帝安歇,殿燈燭并不明朗,窗外火一晃一晃映上那雙鷹眸,雖眼底渾濁,卻莫名看得柳簪月脊背一寒,又覺是自己想多。
但此時看去,皇帝的面竟似漸漸紅潤起來,促而虛的呼吸也恢復了平緩和力度。柳簪月蔥指攥得更,指甲陷進掌心。張中忽而抓住了一念——
這是否回返照?
福裕已退出寢殿,去喚太醫。殿外宮人慌的步伐和呼號已漸漸平息,柳簪月依稀聽見了刀劍刺軀之聲,和幾道慘嚎,猜測這樣快的鎮定局面,是因見了的威懾。
近聲響退去后,宮門外的吶喊更似水,聲勢浩大,狂卷耳。更有撞門聲、投石聲,如地山搖。濃煙滾滾,濃重的腥與硝煙味仿佛縈在鼻端。
太醫殿診脈后,神俱大變,然而迫于天子份,不敢言分毫,只在皇帝看不見,對著福裕默默搖了搖頭。
福裕痛苦闔眸,再睜開,還是請太醫盡力救治。宮人和醫有條不紊地忙碌往來。
柳簪月木然看著這一切,渾似置事外。心里正一分一分煎熬著,從未覺得時間如此漫長,然而這漫長里出希冀的曙。他來了,終于等到他了,一遍遍對自己說。
直到兩個時辰后,宮門的驚天靜才漸趨消湮。一陣鏗鏘的甲羽撞聲,伴著靴聲橐橐,漸行漸近,有一支隊伍正朝紫宸殿來。
夜風卷著刺鼻咸腥涌,昭示著將將結束的慘烈廝殺。殿門緩緩打開,柳簪月屏住了呼吸去。
卻見殿門外,立著一道雋拔頎秀的影,月落在他肩頭麟甲,寒泠泠,浸染一副如玉俊容。白的袍擺染,在風中翻卷,猶有霜雪仙姿。
來人后,是整齊的右衛軍,夜里峭楞楞而立,甲胄森冷,威勢人。
柳簪月雙目從震驚到茫白,一霎失去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地。
裴筠,怎麼會是裴筠?喃喃。
裴筠款步上前,從容一禮:“兒臣護駕來遲,還請父皇恕罪。”
榻上的皇帝并不能回應他。短暫的回返照后,皇帝陷了極大的痛苦,面漲紅發紫,呼吸急而重,一聲蓋過一聲,卻并不能攫取多氣息。更可怕的是五臟六腑的燒灼,幾乎將他整個人吞噬。
裴筠似并不在意皇帝是否喚起,兀自慢慢直起來,淡淡向榻上投去一眼,接著稟道:“逆賊裴昶已伏誅,父皇可以安心了。”
“不——”柳簪月驀地驚喊出聲,“不可能!我不相信!”
不可能。裴昶準備得那樣齊全,提前給送來金丹,要給皇帝最后一擊。他能救,他會娶……
殿眾人俱驚詫地看向柳簪月。柳簪月狼狽跪坐在地上,只執拗地著裴筠。滿殿異樣的視線里,唯有他的神仍是溫脈的,溫和到不含緒。
火鍍過秀面,裴筠抬手,漫然拭去頰邊漬。
他畔甚至還是煦清俊的笑意,湛如良玉的眸子過來,流轉過一線冷芒:“柳昭容累了,先帶下去休息吧。”
柳簪月腦中登時嗡地一響,反應過來,通生寒。
金丹并非來自淮平王。
裴筠自然也不是來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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