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姑娘別出去
自正月結束之後,青州的天上就沒再落過一滴雨。
春苗在地里須得人挑著擔子去澆灌,連海防衛所的軍民都要撤掉一部分人手回家種地,再這樣下去,到了今歲秋冬便不好過了。
朝廷沒有救濟,百姓求神央雨,青州的知府父母,和青州衛那位兵權在握的衛指揮使,一起去了趟轄地臨海的龍王廟,兩位大人齋戒三日求雨,不知是不是誠心了天,當真求來了一場雨。
雨從清晨第一片白亮未至的時候便下了起來,一口氣下到了翌日下晌。
細細的雨整整下了一日半,自山腰延綿至城郊地頭都泛起了油油綠影。
高高的城牆上旗幟雖,卻還是被東面海上刮來勁勁海風,吹得翻飛起來。
城中亦有了綠影,家家戶戶的屋檐上彷彿都在一夜之間長出了青苔,淅淅瀝瀝的細雨凝涓流自屋檐上越過青苔落了下來,一串串自檐邊落在庭院的青石板、草叢裡。
扎了雙環髻的小丫鬟,在廊下抬頭著天空,直到雨勢減緩,天空放亮,小丫鬟立刻轉朝著門后的窗子喚了一聲。
「姑娘,雨停了!」
姑娘在這潤的春風裡,舒適地出了口氣,才放下手中的書,了了個懶腰,從小榻上趿了鞋子走了下來,應了小丫鬟一聲。
倏地一聲刀劍出鞘的聲音在寂靜的林中響起。
也不曉得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惹了他母親,會是何等下場.
秦恬思緒略一飄飛,就立刻被自己拉了回來。
老管事犯愁,「可是姑娘,老爺特特讓人來傳話吩咐了,咱們怎好不聽啊.」
山腰以下都是農人開墾的農田,那裡沒有分佈集中的野薺菜,但秦恬知道山的西面有一片樹木不算茂的林草地,每年都會來這裡尋些野味,去歲還在此撿到了一隻灰絨絨的野兔,帶回了家。
嗓音慵懶而清新,似雨後舒展青草芽。
「難為姑娘惦記著老奴,想著給老奴祛病,可是.」
秦恬問了,周叔搖頭說不知,只是溫聲勸。
吃驚,「爹的意思,連上山都不行了?」
好像有人在哭喊。
距離母親離世也已三年有餘了。
秦恬不知道他口中的夫人是何人,恰有手下的人問了一句。
「周叔放心,快回去吧!」
秦恬不知是不是有人出了意外,於是招呼了守在不遠的小廝,同自己一道走到那山石的後面。
不是略施懲戒而已,是埋了
只是還沒等秦恬反應過來,甚至沒等那犯了錯的奴才開口再求。
笑著解釋。
話音未落,翻飛之間,人已經利落上了馬車,了小廝駕馬要走了。
此人一富貴門庭的僕從打扮,上被五花大綁,左右各立一人,腰間配有刀劍,前面一人更是以刀鞘指著此人。
秦恬不是個喜好繁重禮節的主,要去的又是城外出去不到二里的小山,便也不提什麼梳洗打扮了,只是換了件耐髒的裳鞋子,長發利落地綰了起來,了兩個手腳利落的丫鬟就要出門。
旁人家的姑娘,春日摘花、夏日泛舟、秋日馬球、冬日賞雪,他們家的姑娘只有這兩件出門的事,旁的再無別的了。
「多采些,今晚大家都能吃上。」
爹一直不怎麼許出門,這十五年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長去采些野菜、草藥的城外小山頭。
秦周實在不忍折了秦恬興緻,只能遙遙喊著丫鬟小廝好生照看姑娘。
又有幾人走了過來,手腳利落地將此人拉去一旁。
但那男人又開了口。
挖坑、放人、埋土.半盞茶的工夫,那犯了事的僕從彷彿似連魂魄都被勾走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如此這般,要麼抓回去當著家中眾僕從的面懲一番,要麼在此便重重打上一頓,不示於人前。
這一開口,秦恬便聽出了門道。
秦恬看了一眼口乾舌燥地老管事,讓門房的小廝端杯水來給他。
秦恬只覺耳鳴放大了數倍地轟響,目之所及儘是刺目鮮紅。
話音落地,虛掩著的窗子就被悠悠推開了來。
只是秦恬帶著丫鬟剛走到後門口,就有人氣吁吁地從前院趕來。
難道這山上還有匪賊?有人在此遇到了山匪?!
有時候恍惚之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又要往什麼地方去。
說著,拿過丫鬟手裡的小竹筐。
「姑娘,到了!」丫鬟指著前面的一片青草地喚了秦恬一聲。
秦周嘆氣又點頭,到底是應了,遠遠看著馬車離去的方向。
冬日裡禿禿的青菜地,此刻浸春雨,點點綠影連了片,充盈著又一年新春的氣息。
他們家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甚至連鄰家都沒打過什麼道,秦恬自然也沒什麼認識的外人了。秦恬不知道別家的姑娘是不是都這樣,但是這樣,十五年來都是如此。
自來都不是惹是生非的子,立刻示意小廝停了下來,悄聲停在那塊山石側邊的樹叢后。
秦恬不由自主地順著聲音看了過去。
「姑娘就回屋去吧,剛下完雨,山上也滿是泥濘不是?平白弄髒了您的。」
秦恬瞬間睜大了眼睛。
這人驚怕得不住叩頭,臉上污遍布,連叩頭不知多下之後,抖地半抬起了頭來,看向前的人。
一陣陣苦苦哀求的言語,伴著砰砰的叩頭聲不住傳來。
秦周嘆氣,「別說上山了,老奴瞧著老爺的意思,讓您都不要去前街的茶樓聽話本子了。」
四下皆靜,林中只有風吹落存續在樹葉上的雨滴的啪嗒聲,可秦恬挖薺菜的手頓了一下。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思緒一閃過兒,就被秦恬搖頭收了回去。
秦恬腳下微頓,抬頭向前看了過去。
秦恬趴在馬車窗口跟他揮了帕子。
不過一直如此也就習慣了,可這會兒又是怎麼了?
「周叔,這是為何?近來又有倭賊海匪為?不說是知府大人和指揮使大人,剛去拜過龍王廟嗎?應該是清了海上的吧?」
只是秦恬在聽見那兩個冷淡至極的字時,耳邊似被冷風撲來般陡然發麻。
臥坐在窗下小榻上的姑娘十四五歲的模樣,穿了半新不舊的鵝黃綉桃花小襖,沒有抬頭,任著窗外混著潤雨意的風,吹在了散在額前的碎發上。
自家姑娘素來是個省事的子,只兩樁事,一是在茶樓聽說書人講話本子打發時間,另一樁便是倒弄些吃的,最善葯膳,因而時不時要去附近的山頭上轉一轉。
「姑娘說得是!」
青州府轄著的幾個臨海的縣,常年到倭賊海匪的滋擾,但多在春末至盛夏。
秦恬訝然。
正想著不著痕跡地離開此,卻聽到另一人開了口。
秦恬笑了起來,招呼著兩個丫鬟開始採摘。
原來那夫人是他母親.
便是這位此人手段如此冷厲,到底還是在意自己的母親。
「姑娘別出去罷!」
足足吸飽了雨水的山路著實有些泥濘,方才有個人好似是從山上跑下來,腳步慌忙,秦恬馬車打,兩廂險些撞在一起。
秦恬乾脆讓人把馬車停在了山腳下,和丫鬟小廝沿著無人的山路,一路向上而去。
「可是爺,此人到底是夫人帶來近二十年的陪房,若是夫人問起,是否回給夫人此人在外意外亡?」
「埋了。」
側了側耳朵。
如今尚春寒料峭,兩位大人又去了趟沿海,海匪不至於如此囂張才是。
原來是主子懲治收外人賄賂的家奴。
刀劍出鞘,冷陡閃,有人走至僕從前,電火石,手起劍落,正待呼喊的罪奴一下就沒了聲響。
「但我不說,您不說,您再吩咐其他人都不說,爹不就不知道了嗎?」
「既然沒有匪賊滋擾,周叔也別張了。你瞧,我就去采這麼一小筐子薺菜,趁著雨後快去快回,攏共用不到一個時辰。」
是薺菜。
雖然周叔他們都還陪在院里,可父親甚回來,每每回來也匆忙離去,亦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一個脈相連的手足,沒有一個能親近又能相互依偎的人。
三人忙碌起來,秦恬一路採摘著就走到了山腰林草地的邊緣。
一陣山間的涼風吹來男子毫無起伏的嗓音,毫無疑問,應是那人的主人。
「唉,姑娘.」
母親在的時候,小院雖然孤寂卻總還有人做伴,秦恬窩在小院里只覺春秋倏忽便過,但自母親去世之後,就只剩下了一人。
這片地方,還是母親生前帶前來時發現的。
本無意聽壁,卻聽了見了這許多。
但這座小山頭距離縣城很近,附近不遠就有千戶所駐紮,沒有哪個山匪流寇敢在附近出沒。
秦恬笑了起來,風吹著額前的碎發悠然跳,角眉眼俱彎了起來,但眼中閃起俏皮的笑意。
湊到老管事臉前。
他的嗓音一如方才一緒都沒有。
手下謹慎地問了一句,便不再多言等待男人的答覆。
「前兩日老爺傳了信兒,說讓姑娘近來只在家裡,不要出門。」
有什麼撲哧噴濺了出來!
循聲看去,視線被前方高大的山石遮擋了起來。
現在最該關心的人,或許是自己,若是此刻被發現,也不知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怔住。
「雨停了,那就上山吧。」
視線被山石阻隔,秦恬看不見他那位主子的樣貌,亦不敢看見。
「求爺饒奴才一命!奴才再不敢了,再借奴才一百個膽子,再不敢收外人的錢財辦事了.求爺看在夫人面子上,發發慈悲」
哭喊的聲音清晰了起來,秦恬和小廝細細聽去。
一滴雨啪嗒落在了秦恬的肩頭,秦恬怔了怔。
「怎麼了周叔?我只是上山采些薺菜而已,雨剛停,山上的薺菜鮮,正等著我呢。」
甚至,都沒出過這個縣。
「此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及。」
過不甚繁茂的枝椏,秦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哀求的人。
「就別可是了,我轉眼的工夫就回來了!」
可秦恬就笑了,扯了扯上灰撲撲不起眼的衫,「就我這裳,還怕弄髒嗎?」
老管事秦周無奈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不得不告訴。
老管事連聲嘆氣。
雨滋養的林草地,星星點點的高挑小白花冒了出來,芽在花下招手。
這話可令秦恬挑眉了。
「待我回來,親自下廚給你也嘗嘗,你不是說近來眼睛發燙老是疼,這新鮮野薺菜,可是最消解赤目疼痛的。」
這算不得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且又是人家家中事,秦恬是再不會手的。
秦恬依然看不見他的樣子,但在他的話中終於聽出了些和緩的緒。
老管事秦周像一隻老冬瓜似得,托著沉重地咚咚踩著積水的石板跑來。
說著,靈的笑意更盛了。
「不必。」他道。「母親心慈,子又弱,回府只道此人走失便罷。」
秦恬越發屏氣凝神,連一旁的自家小廝也都大氣不敢一下。
不想,就在秦恬心中默念著這一行人快快離開時,那冰冷的男人再次響了起來,順著一陣山間疾風,直落耳中。
「山石后恐怕聽不清,二位不妨到山前來。」
話音落地,秦恬心跳驟然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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