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臉上寫滿了懊惱,自然沒逃過齊明遠的一雙眼。
他越發不敢造次,噙著笑,索把路讓開:“徐姑娘請。”
徐月如咬著間,想了好半天,橫豎齊明遠也看出來是來找人的了——
抬眼過去:“你見到馮四了嗎?”
齊明遠一怔,旋即搖頭說沒有。
徐月如攏眉,轉而又問他:“你和沈六公子關係不錯?”
這陣仗,這架勢,不像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倒像是京兆府升堂問案的大老爺。
齊明遠沒忍住,淺笑聲從畔溢出來。
徐月如瞪著他:“你是在笑我?”
他當然是搖頭不承認的:“徐姑娘對沈六很好奇?”
瞇著眼:“是我先問你的。”
齊明遠看那副認真模樣,想了半天,總算是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所以,先前未席時,在涼亭那偶遇們兩個,眼中那莫名的敵意,還有防備,還真是衝著沈熙去的。
他算是無辜被牽連的。
但顯然不是為了自己。
馮家四姑娘的事,他是有所耳聞的,至於沈熙嘛——
沈熙同他說的倒不多。
齊明遠把兩手一攤:“徐姑娘是覺得,沈六配不上馮四姑娘?”
看樣子,他還什麼都知道。
蛇鼠一窩,一丘之貉。
徐月如腦子裡閃過的,盡是這樣的詞。
馮四那點兒心思,全寫在臉上了。
就是個傻子。
平日里看起來能唬人的,實則最沒什麼心眼子。
喜歡誰,不喜歡誰,全都在面兒上,一眼就能看的出來。
跟沈熙說話的時候,聲細語的,哪裡有半分馮四姑娘的威風。
沈熙連都打聽過,更何況馮四?
想通了這一層,徐月如的小臉兒算是徹底拉長了。
齊明遠看著變臉的速度,實在是吃了一驚。
現在京城裡這些小姑娘,都是這樣子的嗎?
幾句話的工夫而已,這臉上的表,變的可夠快的。
他了比鼻尖:“徐姑娘,沈六也是文采斐然,學富五車的人。”
徐月如冷笑出聲音來:“你是在為他做說客嗎?”
連眼底的那點兒熱絡也全都凝了起來,只剩下了冰渣子,照著齊明遠上就招呼過去:“這話你同我也說不著,我原也不是馮家的什麼人,還有,你是飽讀詩書的人,又是新科會元,這點兒規矩你都不懂?
禮義廉恥,你該高高奉在頭頂上,同我說這些有的沒的,什麼統! ”
張口就啐人,一點兒面也不講。
齊明遠算是無奈了。
這是罵他寡廉鮮恥了。
他深吸口氣,深覺得這頓罵捱的有些虧。
沈熙和馮四之間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
他不過是看這小姑娘這樣著急,想勸兩句而已。
在這兒扯的是什麼?
其實齊明遠算不上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蘇州齊家,家大業大,他是家裡的嫡子,雖然從小就不待見,族中眾兄弟為討好他大哥,沒兌他,但他仍舊是錦玉食養大的孩子。
自己又有出息,早早就高中。
新科登榜後,蔣夫子看他是可塑之才,極喜歡他,把他收在了門下,做了關門弟子。
如今京中行走,他雖出商賈,卻每日也不聽那些阿諛奉承的話。
這樣耐著子哄人,真算得上是頭一次。
但眼前的小姑娘嘛。
出太好了,未必是養的縱,而是生來便金貴,骨子裡帶著的。
那也不算是眼高於頂,是真覺得,沈熙不配。
他哄人家?人家還未必看得上他呢。
齊明遠懶得再說,什麼耐心都沒了,閃讓了讓:“我出來的久了,該回席上去了,徐姑娘自便。”
徐家門裡雖從沒有什麼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事兒,也用不著徐月如看誰臉過日子,討生活,可在京城長大的,還有徐家那些七八糟的窮親戚們,是以各人等的各臉,徐月如也算是從小看到大的。
齊明遠這是不耐煩了。
他面上藏的好的,仍舊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樣,就像初見他那天一般無二。
然則那應該是他最疏離的模樣。
畢竟那日圍在他邊的那些人,全是為了討好結,他心下本就該是最不耐煩的。
方才他哄人的樣子,有些生,也有些笨拙,但是認認真真的在努力哄高興似的。
一轉臉,變了個人,連周遭的空氣都變冷了。
徐月如何曾過這樣的冷待——
齊明遠走出去沒三兩步,徐月如回過神,一轉,呵住他。
才走出去的人,形一頓,回頭看時,眼底分明閃過疑。
徐月如了鼻尖:“那什麼……剛才我話說的重了,對不起啊。”
齊明遠暗暗吃驚:“你在跟我,道歉?”
聽不懂人話嗎?
徐月如拿白眼翻他:“我祖母教過我,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就要與人家道歉的!
你當我是高門裡養大的,輕狂孟浪,我行我素嗎? ”
還真不是。
縱的他見過,齊家那幾個,哪一個不比張狂。
徐月如這樣的,真算不上。
可會道歉,他也是萬萬沒想到的。
齊明遠深邃的眼眸又染上了笑意:“沒有,徐姑娘自然不是那樣的人。”
徐月如有些彆扭,稍稍別開眼,不再看他:“是我自己心裡著急,在氣頭上,說話說的重了,這跟你本來就沒關係的。”
瓮聲瓮氣的,聲兒也放低了,大概是真的沒怎麼跟人服過,低過頭,說這些話,是破天荒一樣。
齊明遠心頭劃過一異樣,背在後的手掐了掐虎口,果真沒再打算走。
他盯著看。
十五歲,花一樣的年紀,是天之驕,華貴無方。
量在同齡的小姑娘裡,算是高的。
窄窄的肩,細細的腰,長長的。
立在那兒,碧襖紫,真是好看。
齊明遠笑意越發濃了:“我和沈六,認識不過兩個月而已,但是徐姑娘,沈六是個可心的正人君子。”
他開了口,郎朗清音,擲地有聲,讓人莫名心安,莫名的願意相信。
徐月如回過頭,面頰紅紅的:“你是怎麼知道這事兒的?”
齊明遠掩笑:“我也不是傻子,長了眼睛,是會看的。”
徐月如心頭一沉。
馮四是這樣的。
沒吃過苦,更沒有吃過什麼虧。
撐死了,小的時候同打架那會兒,捱過幾次,至於說別的什麼風浪,馮四的見識,還未必比得上。
是父兄把保護的太好了。
心事寫在臉上,人怎麼看不穿。
所以這事兒吧……
徐月如心下不安。
齊明遠能一眼看穿,沈熙也能,馮尚書還有幾個哥哥,還能看不出來?
怪不得了。
徐月如想起來,馮四說起沈熙時,就跟說了——馮四打聽沈熙那會兒,哥哥就讓打聽,還罵了兩句。
那可是馮四,長這麼大,誰捨得罵半個字啊。
“你真沒看見馮四?”
齊明遠搖頭說沒有:“也不妨告訴姑娘,我離席時,沈六的確不在席間。”
徐月如臉倏爾難看:“那你不早說!”
轉就要走,胳膊卻突然被人扯住了。
那外力來的突然,徐月如被慣勁兒扯著就往後退了好幾步。
齊明遠不敢過分放肆,當然不敢順勢把人攬懷中,只好拿手掌撐著的後背,把人給穩住了。
“徐姑娘別急啊。”
徐月如往外了自己的胳膊:“幹什麼?”
“如果人家是郎妾意呢?姑娘何苦非要拆散?”
徐月如咬了後槽牙:“齊六公子,你是真的不懂,還是跟我裝糊塗?”
“就因為沈六是伯爵府的假子?”齊明遠眼底有些冷意,“徐姑娘這樣看重門第出?”
沒由來心頭一。
真的看重出門第嗎?
若真的看重,也不會由著齊明遠這樣放肆靠近。
若是真的自詡金貴,又哪裡會同齊明遠這樣商賈出之人多說半個字呢?
就算他生的好看又怎麼樣呢?這天底下,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捫心自問,沒有看不起齊明遠,也沒有看不起沈熙。
出門第不是自己能選擇的,如果可以,沈熙一定也不希他母親是懷著他嫁給平寧伯的。
假子,太難聽了,對誰來說,都是一種辱。
徐月如抿了角:“他的出,不是他自己選的。出門第這種東西,難道因為我生在樞使府,我就該看不起別人嗎?”
一本正經,搖頭說不是:“我比別人會頭胎,老天多眷顧了我一些,就是我輕賤別人的理由嗎?”
齊明遠眼底的寒意化去:“那姑娘又何必這副做派呢?依我看來,你對沈六的不滿,全因馮四姑娘。”
“因為那是馮四!”徐月如嗤了聲,想起什麼似的,抬眼問他,“沈熙沒打聽過京中貴,如何知道馮四與我好?我從沒有見過他,他卻能一眼認出我。
齊六公子,涼亭外,沈熙說的那些話,你該不會忘了吧? ”
齊明遠呼吸微滯:“所以姑娘是以為,沈六工於心計,今次回京,除了春闈會試之外,便是想著要攀高枝兒,娶貴,為他今後平步青雲而鋪路?”
他說對了,徐月如還真就是這麼想的。
但徐月如沒開口。
齊明遠說,沈熙是正人君子。
真不覺得。
或許是先為主,覺得沈熙是別有居心故意接近馮四。
知道這樣不好,但控制不住!
齊明遠見沉默,便知道自己說中了,一時無奈:“徐姑娘,他的世,我知道,想必你也一定是知道了,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你出名門,生來便是天之驕,也許很難理解,他那樣的人,活下去,有多難。 ”
徐月如啞口無言:“我……”
“他一個人在老家生活了二十二年,沒有人真正關心他,照顧他,是平寧伯不許他進京。
他有出息,高中了,要京,也是平寧伯把他接回來的。
他過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從來不屬於他自己。
他要什麼,不要什麼,都是平寧伯說了算。 ”
齊明遠背著手,面平靜,淡淡開口,說出口的話,卻讓人覺得抑得很。
徐月如小手了。
齊明遠低頭看著,視線始終沒從上挪開:“可是就算他回了京,難道平寧伯會拿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照顧有加嗎?”
不會的。
平寧伯不把他當污點,就已經夠不錯了。
要不是真他母親,他能不能活在這世上,都是兩碼事。
“你的意思,我懂了。”
徐月如深吸口氣,艱難開口:“只是咱們兩個,立場不同。沈熙是你朋友,你當然為他說話,而馮四——我長這麼大,就馮四這麼一個手帕。”
仰臉又去看他:“六公子,沈熙是故意離席的嗎?”
齊明遠沒辦法接這話。
他不知道。
席間眾人有說有笑,什麼都好好的。
沈熙出雖然尷尬,可他畢竟有了功名在,前途無量,而無論怎麼說,他親娘也是伯爵夫人,來日殿試若再中,皇上未必不看平寧伯臉面,多提拔他一些的。
那些人,也不敢明面兒上冷嘲熱諷。
可沈熙突然離席……
齊明遠能理解,就算沈熙是別有用心去接近馮四,他也能理解。
但徐月如說的不錯。
立場不同。
既然立場不同,他也沒什麼資格勸徐月如別手。
齊明遠略低了低頭,長睫下來:“是我糊塗了,倒來勸姑娘這些。”
徐月如也不知是怎麼地,聽他這麼說,竟暗暗鬆了口氣。
此時再看他有些垂頭喪氣的模樣,一時覺得刺眼,便笑了笑:“沒什麼,話說開了也好,我的意思,你也大可以告訴沈熙。
馮家的事,我過問不到的,馮四那裡,我也並不知怎麼勸死心。
但我可以告訴六公子——馮四是馮尚書的心頭,三個哥哥如命,沈熙出尷尬,配不上,這都不打,來日若馮四一意孤行,非他不可,父兄未必不許。
可是沈熙要是敢怀揣著算計,刻意接近引,馮尚書不會放過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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