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呼號,大雪飛揚。
曇羅伽散功的地方選在佛寺刑堂,他時被拘的地方。
寺中僧兵悉數趕到,長刀凜凜,在新任寺主的帶領下將刑堂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
李仲虔皺眉:“為什麽要這麽多人守著刑堂?”
寺主歎了口氣,道:“是王下令讓我們來的。上次王趕回聖城時,和賽桑耳將軍走火魔大開殺戒前幾乎一模一樣,若不是文昭公主趕到,王不能堅持到今天……如果王也失控了,我們得把王困在寺中,所以王選在刑堂散功。”
畢娑在一旁說:“衛國公放心,若真的發生那樣的事,這些僧兵隻是困住王,不會傷了王。”
波羅留支留給他的那把刀,早就在上次守衛聖城的大戰中砍翻了刃,他和緣覺注定無法遵守師尊的囑托,無論曇羅伽傷不傷人,他們都不可能對他下手。
醫者也都來了,候在刑堂外,天竺醫還在不斷查閱典籍,希能找到更多關於天竺法的記載,以便從中找出緩解的藥方。
當年賽桑耳將軍發狂殺人,王宮將相關記載全部焚毀。這一次王宮了廢墟,重建殿宇時,瑤英命工匠先去庫房搜尋收藏的古籍,請來城中所有懂梵文的僧人、商人,讓他們幫醫一起翻找可能有用的典籍經卷。
想去刑堂陪著曇羅伽,他搖搖頭,讓在外麵等著:“這一次和以前不一樣,會傷了你。”
緣覺跟進去守著,畢娑在外麵看著瑤英。
曇羅伽以前幾次散功,瑤英都陪在他邊,但是沒有哪一次像這次如此煎熬,隻要一靜下來,就想衝進刑堂。
其他人不清楚,唯有一個人知道——在書中,曇羅伽的壽數到了。
告訴自己,救下李仲虔,救下謝滿願,救下楊遷和那些忠肝義膽、豪萬丈的世家子弟,在世中救下無數流離失所、生不如死的百姓,那曇羅伽的命運應該也早就改寫了。
但是事有意外……
瑤英惶惶不安,心髒被無形的手狠狠攫住攪弄,刀割劍剜,渾冰涼,取下腕上的佛珠,跪在石窟中,默念曇羅伽教的佛經。
他信這些,那就請求他的信仰可以保佑他,讓他平安度過這一劫。
黃金佛像莊嚴沉靜,默默佇立,無言地俯視著。m.X520xs.Com
刑堂外,眾僧齊聚大殿,唱祝禱經文,王寺前殿長廊、廣場、寺廟外的長街萬頭攢,人山人海,各地趕來的百姓跪在雪地裏,男老虔誠地叩首拜禮,為他們的王祈福,唯有在世之中求生的他們才懂得一位心係蒼生百姓的仁君有多麽難得。
日後史書記載,世也不過是區區幾個字眼,到他們頭上,是數萬萬人實實在在的一生。
他們有的錦華服,有的衫襤褸,有的紅發褐眼,有的黑發黑眼,有的雪碧眼,不同語言的祝禱聲在凜冽的寒風中不斷重複著,如遍布王庭的一道道涓涓細流,越崇山峻嶺,匯聚汪洋大海,帶著一往無前的恢弘氣勢,直衝雲霄,撼天地。
……
曇羅伽聽不見佛寺外的祝禱聲。
他散盡功力,全上下憤張,一寸寸絞痛,就像有人拿了把刀,正在一刀一刀切割他的,經文裏說的種種地獄的酷刑,千刀萬剮,油煎火燒,莫過如此。
疼。
很疼。
疼得他劇烈抖。
皮開綻,摧心剖肝,深可見骨的疼。
仿佛有一道道天雷當頭劈下,一層層褪盡,出雪白骨骸,疼得鑽心蝕骨。
從皮到五髒六腑,到骨頭,沒有哪一不疼。
他清醒地到四肢百骸的痛苦,意識卻漸漸模糊,魂魄從模糊的中離,飄飄。
忽然,一道力量拉著他不停下墜,越墜越深,他湮沒在茫茫無邊的黑暗和幽冷中,種種可怖景象眼簾,七重鐵城,七層鐵網,橫直都有一萬幾千裏,四麵牆壁或是燒得熾紅的鐵壁,或是寒閃閃的刀山,鐵火如雨落下,罪人化為灰燼,刀旋轉,罪人開膛破肚,狼藉。
一座座刀山劍林樹立,長刀劍刃翻轉落下,罪人手腳分離,皮糜爛,數萬枝鐵箭齊發,直接穿罪人的,把他們釘在熾熱的鐵壁上,有罪人哭嚎著想要逃離,周圍是無垠的火海,大火熊熊燃燒,將他們拘在森然可怖的阿鼻地獄。
燒紅的鐵床上,罪人戴著鐐銬,痛不生,還要被鐵釘穿背。快要融化的蠟塊上,罪人的雙腳隨著蠟塊慢慢焦化溶解,骨不存。
夜叉羅剎手持火燒的鐵杵、刀斧,砸破罪人的腦袋,擊穿罪人的腸肚。
一片淒慘的慘呼號聲。
這是他的歸。
無盡痛苦,無盡折磨。
曇羅伽跟隨罪人行走於黑暗中,鐵弩、雪刃、鐵火、劍刃落下,罪人們四奔逃,他立在原地,一不。
忽地,頭頂一道亮罩下,彌散的煙霧散去,破碎的骸、嚎哭的罪人、翻湧火海離他越來越遠。
他置於燦爛金輝中,眼前一片華。
七寶池裏水瀲灩,寶華萬道,金樹銀葉,珍珠雜寶,宮殿樓閣連綿起伏,漂浮於空中,富麗堂皇,佛陀端坐於蓮花座上,眾菩薩圍繞左右,悉心聆聽。
漫天天幢、天幡飛揚,彩雲環繞,仙樂飄飄,天花曼陀羅散落,飛天手捧鮮花,翱翔於其中,淩空飛舞。
莊嚴妙淨,極樂世界。
一名菩薩頭戴花冠,手持長幡,足踏寶蓮,乘著流雲從天而降,指尖對著曇羅伽輕輕一點。
“你在塵世凡俗走了一遭,看過阿鼻地獄,也見過阿彌陀佛極樂世界,歸我釋門,可得解,從此跳出回,無有眾苦,但有極樂。”
梵音陣陣,振聾發聵。
曇羅伽回過神,雙手合十,著雲端若若現、麗妙的淨土世界,若有所思。
菩薩的聲音如雷聲轟鳴,穿雲層:“癡兒,你還有何掛礙?”
曇羅伽抬起眼簾,碧眸無悲無喜。
他有何掛礙?
短暫的一生如水波一般潺潺流淌,把他包裹其中。
眼前景象倏地一變,他看到一間冰冷幽暗的囚牢,小的自己坐在破舊的團上,就著一心如豆燈火讀著佛經。
一道清冷華從上方落下,他抬起頭,眸底映出如銀的月華。
世流離,眾生皆苦,他將盡己所能,平定世,我不地獄,誰地獄。
小小的他仰著那高潔的明月,鄭重地道。
他慢慢長大。
曇羅伽研讀佛經,和世家周旋,讓張家人放鬆對他的錮。蘇丹古忍煎熬,刻苦勤練武藝。
北戎大軍境時,世家丟下攤子,棄城而逃,忠心於王室的僧兵趁機將他從刑堂中救出。
夜風呼嘯,他在馬背上回頭,看到後佇立在夜中的聖城,聽到來不及出逃的百姓絕的嚎哭聲,等瓦罕可汗攻城,這些百姓都會為北戎鐵騎馬蹄下的冤魂。
“回去。”
他撥馬轉,手持佛珠,淡淡地道。
黃沙慢慢無垠,他以智計大破人數倍於己軍的北戎大軍,瓦罕可汗不僅慘敗,還險些丟了命,狼狽不堪地下令撤軍。
他勒馬陣前,一襲袈裟,獵獵飛揚。
僧兵、近衛軍和百姓恭敬地跪於他的腳下,那一刻,他拿回了君王的權柄。
赤瑪欣喜若狂,帶著親兵闖張家,抓了張家上下幾十口人,把他們押到當年先王後死去的廣場,一個接一個地砍了他們的腦袋,殺紅了眼,連毫不相幹的張家遠親也不肯放過。
他阻止了,讓放了無辜被牽連的張家族人。
赤瑪歇斯底裏,尖,怒罵,詛咒。此後,隻要見到他,就嘲諷:“你學了佛,徹底冷了心,眼裏本沒有俗世,你涼薄,絕,冷!果然是出家人,羅伽,你這輩子注定隻能做孤家寡人!”
蘇丹古上陣殺敵,佛子震懾世家,他行走於泊和鮮花之中,皮開綻,踽踽獨行。
他心中有道,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認同。
世家豪族不甘於被製,奉違,口腹劍,朝堂波雲詭譎,豪族互相傾軋,王庭憂外患。而北戎不斷壯大,瓦罕可汗重用海都阿陵,海都阿陵驍勇善戰,雖然沒什麽學識,卻文武兼備,敢用奇謀,為北戎開疆拓土,屢立奇功。
隻要他還活著,瓦罕可汗攻不進聖城,但是他幾次被功法反噬,已近油盡燈枯,出席法會必須由近衛抬著出去,而海都阿陵如日中天,一旦海都阿陵繼任北戎的大汗之位,王庭危矣。
他想要趁海都阿陵還沒有掌權之前帶兵攻打北戎,削弱北戎兵力,為王庭爭取息的可能。
大臣極力反對,他們輕視、敵視部落騎兵,不願和部落兵配合,他心力瘁,短時間裏無法組織一場大戰。
不久後,一道噩耗傳來,海都阿陵和諸王子矛盾重重,趁瓦罕可汗鬆懈時,帶兵洗牙帳,殺了瓦罕可汗和他的幾個兒子,被推舉為新的大汗。
他端坐佛殿,轉佛珠,微微歎息一聲,留下詔。
海都阿陵為北戎之主,很快集結兵力,突襲王庭。
這一次,海都阿陵不會輕易撤兵。
他早已氣息奄奄,知道時日無多,命畢娑他們離開王庭,自己留下守城,為百姓爭取更多撤離的時間。
多跑一個人,便是一個人。
至於他,早已看到自己的結局。
畢娑哭著要帶他走,他微微一笑。
“我是聖城的王,是王庭的佛子。”
“走吧,護送婦孺離開,你是近衛軍統領,你的職責是護衛百姓。”
畢娑泣不聲。
他臉上沒有一波瀾。
北戎鐵騎勢不可擋,攻城械更是威力巨大,一架架拋石車向城拋出巨石,轟隆巨響震天,碎石如驟雨般落下,屋瓦殿宇應聲碎裂垮塌。
他盤坐於佛像前,筋疲力竭,完全靠意誌力強撐著沒有倒下,就如一行走,隻剩軀殼。
殿外喊殺聲穿雲裂石,手中佛珠冰冷,佛像威嚴端莊。
他端坐著,慢慢合上眼睛。
他累了。
但他沒有倒下。
幽冷的長夜,他坐化於佛殿,到死,依然守衛著聖城。
生來便沒有一刻放鬆,死時亦不敢鬆懈。
殿外一片嚎啕大哭。
僧兵按照他的吩咐,沒有公布他的死訊,海都阿陵對他始終還是有幾分畏懼忌憚,沒有貿然攻城,聖城又堅守了一段時日。
但是他太多天沒有麵,海都阿陵最終還是發現端倪,攻聖城。
當北戎鐵騎衝王寺,看到那一尊依然端坐於佛前的骸時,震撼不已。
而他,飄離於半空中,看著自己的短暫一生從眼前閃現,麵無表。
菩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生死涅槃,猶如昨夢。癡兒,你隨我來,便可擺五蘊之苦,自此四大皆空,得無上諦聽。”
曇羅伽抬眸,著雲端璀璨輝煌的樓閣殿宇,一語不發。
菩薩橫眉怒目:“癡兒,難道你想墮阿鼻地獄,自此忍無盡折磨麽!”
曇羅伽俯視腳下,看不見的深淵裏,眾罪人在鐵壁飽煎熬。
菩薩愈加威嚴,搖幡旗,霎時漫天雷鳴。
“我乃引路菩薩,為你指引往生之路,癡兒,還不隨我來!”
曇羅伽閉目了片刻,再睜開眼睛時,眸寒涼如雪,沒有一煙火氣,舉步跟上菩薩。
……
腳下風雲湧,紅塵滾滾的人世間裏,突然有一道聲音遙遙傳來,呼喚著他。
頭頂引路菩薩怒喝,幡旗獵獵飛揚。
那道從風中傳來的聲音微弱,模糊,如蝶翅扇,清風拂過,不能掀起一點波瀾,卻又堅定、執著地呼喊著。
“羅伽……羅伽……”
曇羅伽停下腳步,回頭。
他好像忘了什麽。
妙的唱、佛陀於眾菩薩的辯經、引路菩薩飽含引的催促在天地間回,那道微弱的嗓音巍巍地飄過來,絆住了他,他被牽扯著,心中無悲,也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