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朱銘打聽大戶人家，張廣道嘿嘿一笑:“這白市頭方圓二十里，只有兩個上等戶，還全都姓白。一個住在上白村，家主老白員外；一個住在下白村，家主小白員外。”

“哪個姓白的名聲好些？”朱銘又問。

張廣道說:“上白村那個還要點臉，好歹沒把鄉鄰往死里。”

朱銘瞬間就明白了，兩家姓白的都不咋樣，但上白村那家至還有點底線。

朱銘拱手道:“煩請張家哥哥幫忙帶路。”

張廣道表現得非常熱心腸，把買來的食鹽扔給盧旺和丁大方，自己空手帶著朱銘父子倆去上游。

至于盧、丁二人，幫忙看食鹽的同時，繼續留在集鎮售賣鴨。

距離白市頭越遠，江邊的良田就越，貧瘠的山地面積增多。民房零星分布在山下，清一的土墻茅草屋，不但生活貧窮，而且人丁稀。

王安石變法時期，是漢中的人口巔峰，此后就逐年下了。

就拿洋州來講，下轄有興道（洋縣）、真符、西鄉三縣。極盛時全州人口約30萬，且多數生活在興道縣，而今的主戶與客戶總和，撐死了還剩25萬人。

西鄉縣最窮，滿打滿算最多五六萬人口。

當然，以上這些數據，不計躲在深山里的逃戶。

大概走了40分鐘，地勢再次開闊，猛然出現大片瓦房。那全是白家的房子，最大的一座宅邸屬于主家，附近民房則是分出來的同族。

“那便是老白員外家，”張廣道指著大宅說，“他跟下游的小白員外有仇，但兩家祖上是族兄弟。”

朱銘不由瞧了張廣道兩眼，心想我一個陌生人，你跟我說這種恩怨關系干嘛？

朱國祥則問道:“我看這里有不茶山，白家是靠種茶發家的？”

張廣道笑容變得古怪:“這幾十年，純靠種茶只能破家，哪里還發得起來？當年朝廷取消里正差事，換差衙前的勾當。別家都不敢去，白家有兩兄弟膽子大，自去投充做了長名衙前，得了知縣賞識，沒過幾年就發達抖擻了。”

長名衙前，也是給府當差的，但質完全不同，屬于主報名去做事。

他們不算吏員，卻又像是吏員，不拿工資，長期跟府合作。包括征收賦稅、安排徭役，都是由長名衙前協助配合，出了事他們不用包賠，又能跟府一起撈取油水。

張廣道繼續說道:“那位老白員外，爺爺和老子都是長名衙前，家里跟府得很。他十多歲就當灰吏，后來結上新知縣，便做了正經的文吏，又把兒送給縣做妾，竟當上了西鄉縣的主簿。”

縣主簿，從九品小，看似沒啥存在，但對鄉野之民而言，卻已是了不起的大人。

而且宋代的縣主簿，很多還是進士出，又或者是由學充任。想從文吏提拔為主簿，必須得到大的支持，恐怕除了嫁兒為妾，私底下還送了不錢財。

另外，宋代的縣主簿，有不兼任著縣尉，還負責捕盜之類（朝廷為了省工資，主簿和縣尉往往是同一人，只需支付一個職的俸祿）。如果知縣不喜歡管事，許多日常案件的審理，也是由縣丞和主簿經手。

稅收，司法，執法，三大權力集于一，對鄉民來說就是土皇帝！

朱銘已經聽明白了，他即將面對的易對象，是個退休在家的縣主簿，是四里八鄉都須敬畏的豪強人。

“若是信得過，俺給你們看馬，你們自去賣筆。”張廣道說。

朱國祥拱手道:“有勞。”

張廣道指著大宅的側方:“從偏門過去，莫走正門討不自在。”

“多謝提醒。”朱銘謝道。

待父子倆走出幾步，張廣道喊道:“要是進不去，可以跟俺回山里，俺家哥哥喜歡結好漢。”

朱銘轉作揖，態度模棱兩可。

父子倆來到白家大宅的偏門，高墻大院，宅門閉。

朱銘說:“包裝盒不能餡，雖然印的是繁字，但包含有廠家信息。”

朱國祥把包裝盒塞回背包，問兒子:“只賣一支？”

“以稀為貴。”朱銘說。

一共有六支湖筆，全是送給親戚家孩子的過年禮。做工細，價值不菲，雖然不是上品，但一支筆也值幾百塊錢。

就在即將敲門的時候，朱銘突然問:“湖筆在哪個朝代出名的？”

朱國祥搖頭:“不曉得。”

事有些尷尬，萬一北宋時期，湖筆并不出名咋辦？

朱國祥仔細想了想:“我買筆的時候，商場售貨員好像說，湖筆在唐代就很出名了。還引用白居易的詩，千萬中揀一毫。咦，我怎麼會記得這句詩？”

朱銘說:“我們穿越以后，似乎記也變好了。我以前做視頻查過的資料，很多細節容都能口而出。”

“管他呢，試試看吧。”朱國祥道。

事實上，湖筆要到元代才真正聞名，宋代的時候只小范圍追捧。

“嗙嗙嗙！”

朱國祥扣響宅門。

不多時，宅門打開，看門的是個老蒼頭。

見父子倆穿著一破爛，而且還略帶餿臭味，老蒼頭把他們當了乞丐，二話不說就把宅門重新關上。

沒辦法，只能繼續敲門。

估計是把看門老頭敲煩了，宅門再次打開時，多了個手持棒的家仆。

年輕家仆呵斥道:“討飯的滾遠點，也不看看這是誰家宅子！”

朱國祥被棒得退后兩步，捧著湖筆說:“我們不是討飯的，我們是途經此地的商人。這支筆，乃上品湖筆，價值百貫錢，老白員外見了肯定喜歡。”

看門老頭和年輕家仆，明顯都不識貨，更不相信一支筆價值百貫。

朱銘和朱國祥父子倆，瞬間從乞丐變騙子。

年輕家仆掄起棒，惡狠狠道:“再不走，俺就打將來了！”

朱國祥扭頭看向兒子，朱銘搖頭嘆息，齊刷刷退出老遠。

“嘭！”

宅門再度閉。

朱國祥問:“怎麼辦？”

朱銘說:“守著，總有識貨的。”

朱國祥道:“我看集市上有當鋪，不如去當鋪問問價。”

“也是個辦法。”朱銘點頭說。

二人折返回去，張廣道還守在原地，沒有趁機將瘦馬牽走。

張廣道笑問:“進不去吧？”

朱銘說:“看門的不識貨，得跟那老白員外當面接洽。”

張廣道笑得更開心:“跟俺回山里算球，老白員外哪能輕易見到？”

朱銘說:“倒是稀奇了，我父子二人，落魄至此，無長，張家哥哥為何一再相邀？”

張廣道說:“你們說話做事，都跟尋常不一樣，肯定不是甚普通人，多半是讀過書的學問人。俺們寨子里好漢很多，就缺能讀書寫字的，哥哥們見了定然喜歡。”

“張家哥哥錯了。”朱銘還是不置可否，他暫時不想進山當土匪。

張廣道陪父子倆回到集市，盧旺和丁大方的家禽也賣完了。

眾人在集市吃了碗面，張廣道掏錢請客，填飽肚子后便要分別。

離別之前，張廣道抱拳道:“兩位要是想通了，就去村里找田家兄弟，田二會帶你們進山。”

“小弟謹記。”朱銘拱手道。

把三人送至渡口登船，朱銘和朱國祥便前往當鋪。

朱國祥站在店鋪外看馬，朱銘拿著筆進去。

這是個綜合的店鋪，不僅做典當生意，還兼營賣米業務，以及錢糧兌換。

宋代實行兩稅法，即收夏糧和秋糧。

夏糧征稅，很多時候是收布匹。

如果是五等下戶，并非單獨稅，而是七戶人家編為一組，湊足一匹絹布給府。下戶的家里都很窮，可能拿不出絹布，也拿不出錢財，只能賣糧換錢再去買布稅，這時候就得找錢糧兌換鋪子。

“湖筆一支，勞煩開個價。”朱銘拿出筆。

當鋪掌柜明顯沒聽過湖筆大名，順手接過筆問:“死當還是活當？”

“死當如何？活當又如何？”朱銘反問。

由于朱銘裳破爛，掌柜的本來漫不經心。但仔細品鑒之后，很快就眼睛一亮，繼而不聲放下筆:“禿筆一支，毫雜，值錢五文。”

在開封那種大城市，最垃圾的筆，大概售價十文錢。

而在這白市頭，價要低許多，五文錢確實可以買到筆。但是，質量較好的筆，同樣需要幾十文才行。

一支湖筆開價五文，朱銘差點被氣笑了。

朱銘奪回湖筆就走，掌柜的喊道:“慢著，俺再看看。”

朱銘沒有把筆放回柜臺，而是用手拿著，湊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端詳一陣:“剛才看走眼了，此筆做工尚可，可值鐵錢二十文！”

四川屬于獨立經濟區，包括漢中一帶，都是通行鐵錢而不用銅錢。

這當鋪太黑了，毫無參考意義，朱銘抄起筆就離開。

“三十文……五十文……唉，你別走啊！”掌柜的語氣焦急起來。

正在街頭看馬的朱國祥，見兒子走出店鋪，問道:“怎樣？”

朱銘搖頭:“不是一般的黑！”

掌柜的已經追到店門口:“七十文，這筆值七十文！”

朱銘充耳不聞，跟父親一起越走越遠。

店鋪伙計追出來問:“那筆很值錢？”

掌柜的說:“端是好筆，不知該如何開價。”

伙計居然心生邪念，出主意道:“看樣子是兩個外鄉人，不如請白二哥帶人跟著，晚上去連馬帶筆都搶過來！”

掌柜的搖頭:“別來。馬被燙過，怕是抹去了印。那年輕后生，上還帶著兵，一看就是亡命之徒。”

“怕個甚？來了白市頭，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蹲著。”伙計舌著說。

掌柜的折回店里，囑咐道:“當鋪生意，不是打家劫舍，莫要不就抄家伙。這兩個外鄉人，看樣子山窮水盡了，先他們幾天，自會乖乖拿著筆來典當。”

伙計嘟囔幾句，似乎心有不甘。

他左思右想，橫豎是忍不住，便著離開當鋪來到街上，朝集市外的一茅草屋跑去。

掌柜的看在眼里，嘆息道:“唉，年輕人，還是心不夠，得吃點虧才能長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