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修要吃牛腩面。

陸鐸便探著脖子朝楊老點了兩碗牛腩面,這種主食單一的飯館,他習慣跟舅舅吃一樣的。

楊老往外瞅瞅,陸鐸年輕帥氣熱洋溢,顧懷修一黑戴著墨鏡,舅甥倆走到哪都打眼,楊老頓時想起前陣子招待過這兩位,笑瞇瞇接了單。清溪歪著腦袋，見老人家應了二十來份單子卻一次都沒拿筆記過，不由納罕,這麼多份面，楊老難道都記得？

正想著，門口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宛如狂風攜卷著雷霆之怒,清溪一點準備都沒有，被嚇了個激靈,忘了楊老也忘了對面心狠手辣的顧三爺,抬眸朝前看去,視線從顧懷修、陸鐸兩人中間穿過。

陸鐸跟著往門口,顧懷修沒,眼睛被墨鏡遮掩，誰也不知他在看哪兒。

兩人面對面坐著,顧懷修墨鏡還對著，清溪雖然覺得人家沒有理由看,可顧懷修的氣勢太強,強烈到清溪無法忽視，因此才瞥見一個四旬婦人的影，清溪便收回視線，微微低著頭，哪都不看了。

就像學校里的課堂，外面出了熱鬧，別的同學都可以好奇張，只有坐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的那個，老實又可憐地不敢。

顧懷修沒當過老師，但他養了一條黑背，有時他訓練來福，旁邊飛過一隻麻雀，來福會立即過去，四隻狗爪原地踩，卻礙於主人沒有發號命令，不得不老老實實待著，然後用一雙漉漉的黑眼睛瞅他。

此時的清溪，就讓他想到了來福。

陸鐸不是來福，隨心所、津津有味地看熱鬧。

來者是楊老的妻子楊嫂。楊嫂比丈夫小一多，穿了一金底紫花的旗袍，段玲瓏窈窕，稍顯富態。四旬的人，白皙，眉描得細細塗得紅紅，中等的姿也多了幾分風韻，惹得店裏的男客紛紛注目。

陸鐸在麵館吃過幾頓，早就聽說了，楊嫂原來是風塵子，生了一場大病被趕出來，大冬天的暈倒在楊老的麵館前。中年喪妻的楊老救下可憐的人，人為了報恩，以相許，從此男人煮麵人端盤，恩恩地過到了今日，唯一的憾，是二人膝下沒有子。

「看什麼看？都走都走！」楊嫂右手叉腰站在門口，左手指著門外，母老虎般攆客。

清溪聽了，心中惴惴，看向小蘭。

小蘭也沒主意，就在此時，楊老急慌慌跑出廚房，一邊讓準備離開的客人重新坐好，一邊苦著臉求老婆：「最後一次，你再讓我做最後一次，明天開始，我保證再也不進廚房半步！」

楊嫂狠狠呸了一口：「醫生怎麼說的？就你那破腰，今晚真讓你做生意，明天你想進廚房也白想，直接進棺材去吧！」

此話一出，楊老訕訕，麵館里的客人卻都笑了，清溪也沒忍住，輕輕彎了角。楊嫂語氣兇的，但話里話外都是對丈夫的關心呢。

楊老心裏門清，瞅瞅滿桌的客人們，他哀求地退了一步：「這樣，客人都進門了，沒有往外趕的道理，你把門關上，咱們不接新的單子，好歹讓我把裏頭的都招待了行不行？最後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

夫妻倆爭吵，旁觀者有幫楊老說話的，也有心疼楊老的表示願意離開，可楊老一個都不準走。

老頭子固執，楊嫂沒辦法，關上麵館門，止新的客人，然後陪丈夫去廚房忙活了，幫忙切切蔥蒜、遞遞油鹽，盡量減輕楊老的負擔。

「楊嫂對楊老真好。」小蘭輕聲對清溪道。

清溪怔怔地看著，杏眼裏浮上一層薄霧。

滿油煙的廚子，眉眼緻的人，男人捨不得人干活，人笑著替男人汗……

如果父親還活著，等父親老了，母親肯定也會像楊嫂那樣關心父親。

視線模糊，清溪假裝看向窗外，左手理了理耳邊碎發，順勢抹去眼角的水兒。

陸鐸剛要搭訕，瞧見清溪的作，已經到邊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顧世欽父子一起陪清溪祖孫倆去了秀城，他有派人盯梢，秀城徐家發生的一切，他與舅舅了如指掌，包括清溪在徐慶堂前發的誓。普通十五歲的丫頭遇到這種事都值得同，更何況清溪還是個我見猶憐的人？現在小人哭了，陸鐸有點不是滋味兒。

奈何陸鐸空有憐香惜玉的心，卻無哄孩子的經驗，腦袋，只能幹瞪眼。

「兩位小姐，三鮮面是你們的吧？要香菜嗎？」楊嫂往碗裏盛面了，就近問清溪、小蘭。

清溪急著收拾心，小蘭記得清溪的口味，搖搖頭：「都不放。」

楊嫂笑，很快就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三鮮面出來。蝦仁、墨魚、海參乃三海鮮，青菜、胡蘿蔔、竹筍便是陸上三鮮了，老湯濃郁香醇，麵條瑩潤清，配上海、陸三鮮，小小的一碗面，居然也讓人覺得無比盛。

景、食都有安悲傷的力量，面香撲鼻，清溪好了很多。筷籠在這邊放著，清溪取出兩雙，一雙遞給小蘭，順手將筷籠往對面挪了挪，方便顧懷修、陸鐸二人取用。

「看起來不錯啊，早知道我跟你們要一樣的了。」小人多雲轉晴，陸鐸見針地套近乎。

清溪客氣地笑了笑，夾了一顆蝦仁，剛要往裏遞，想起什麼，朝陸鐸看去，陸鐸果然目不轉睛地瞧著。目相對，陸鐸咧笑笑，識趣地扭頭，清溪暗暗鬆了口氣，重新夾起蝦仁，結果手才，對面那人突然抬起右手。

清溪下意識看了過去。

顧懷修摘下墨鏡，察覺小姑娘的視線，淡淡瞥了清溪一眼。

視線在空中相遇，男人眼如寒潭不帶任何溫度，清溪心一，忙低下頭。

墨鏡會讓一切事變得暗淡，現在取下來，直視小姑娘雪.白.的，顧懷修再次想到了北方老家院子裏栽種的白丁香。從北方到杭城，從杭城到海外，短短二十幾年，顧懷修見過形形.的人，唯有記憶深的母親與眼前這個丫頭，會讓他聯想到丁香花。

短暫的打量，顧懷修看向清溪的碗，三鮮面，果然香味俱全。

欣賞完食，顧懷修重新戴上墨鏡。

陸鐸默默旁觀，忍不住腹誹。舅舅天天裝得跟瞎子似的，國外金髮碧眼的不喜歡，國千百的人也沒興趣，好不容易遇到個.水靈的江南絕，他還以為舅舅終於開竅了，沒想到摘墨鏡居然只是為了看人的面？

陸鐸都快吐了，他這輩子還能找到舅媽嗎？表舅也是舅，他真心希冰山舅舅早點找個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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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們吃飽喝足，相繼離開。

顧懷修、陸鐸是麵館招待的最後兩位客人，清溪的面都快吃完了，兩人要的牛腩面才出鍋。楊老親自端出來，彎著腰笑：「兩位久等了，老頭我七歲當學徒，至今做了五十多年的面，這是最後兩碗，就當老頭請的，不收錢。」

還剩的幾個客人齊齊鼓掌喝彩。

顧懷修取下墨鏡，起朝楊老拱手：「小輩走南闖北，下過麵館無數，老先生手藝可排前三。」

桀驁不馴的顧三爺，有時面對權貴都我行我素，似此時禮遇一個平凡百姓的況，也是常有。

陸鐸見怪不怪，清溪眼睫了，瞄向對面的男人。除了顧老太太過壽當天顧懷修冷冷喊過一聲母親，今日是清溪第一次聽他用正常的語氣與人談，他高高站著，清溪看不見他的臉，但那聲音平和清潤，竟很好聽。

若非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清溪絕不相信冷漠無的顧三爺，會如此敬重一位麵館師傅。

楊老被顧懷修挑起了興趣，好奇道：「敢問另外兩家麵館名號？」

顧懷修卻未回答：「個人口味不同，評定結果也有差別，不好妄提館名。」

楊老聞言，看顧懷修時多了幾分讚許與惋惜：「這位先生很有趣，可惜老頭要回家養老了，若早遇幾年，咱們肯定有的聊。」

陸鐸道：「這個簡單，我舅舅就住花蓮路，老伯住哪兒？得空咱們互相串門。」說著，從口袋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楊老。

清溪無意看見，發現陸鐸的名片換了白，上次坐火車，陸鐸給的名片是金的。

楊老瞇著眼睛瞅瞅，點點頭，然後報了自家住址，與清溪現住的宅子只隔了一條小巷。

「三爺慢用。」談話結束，楊嫂扶楊老去一張空桌坐著休息，系好圍重回廚房，三兩下炒了兩個家常小菜，端來陪楊老吃。

清溪本想過去談租鋪子的事，見夫妻倆吃晚飯了，只好著頭皮，繼續吃面。不可否認，楊老煮的三鮮面很味，與父親的手藝平分秋，但清溪沒那麼大的胃口啊，楊老放的分量太足，大半碗下來，清溪早撐了。

「清溪小姐有心事？」陸鐸吃完一大口面，疑問。若非看出清溪對他們舅甥倆沒興趣，就憑清溪慢吞吞的速度，換個人，陸鐸肯定懷疑對方是故意拖延的，為的是多看他與舅舅幾眼。

清溪搖搖頭，一邊勉強吃面，一邊悄悄著楊老夫妻。

陸鐸實在奇怪，也往後看了眼。

顧懷修慢條斯理地用自己的食，因為知道明天麵館將不再開業，今晚這頓便更為珍貴。

「吱嘎」一聲，有人推門而。

楊嫂以為是客人，剛要重複「打烊」的話，卻見來人一黑西服，正是隔壁西餐廳的周經理，三十多歲的男人，留著小平頭，腦頂也不知抹了什麼東西，油鋥亮的，看一次就倒一次胃口。

楊嫂撇撇，拿著筷子問：「你來做什麼？」

老闆娘滿眼嫌棄，周經理也不想踏足這件小破麵館，可誰讓麵館位置好，值得做生意呢？

瞥眼窗邊容貌出眾的小人，周經理笑容滿面地朝楊老打招呼：「您可康復了？」

楊老煩他，不耐煩地道：「不做面不賣房，除了這兩樣，你還有啥事？」

清溪一聽，耳朵立即豎了起來。

周經理涎皮賴臉地坐到楊老夫妻旁邊的一桌，故般真誠地勸道：「楊老，您說您倔個什麼勁兒呢？反正您不開麵館了，那這鋪子租誰賣誰不一樣？您跟陳家有過節，不賣他們大家都理解，可咱們兩家一直和和氣氣的，您想想，餐廳開了三年我也當了三年經理，朝您說過一句重話嗎？」

楊老不聽他胡扯，端著大碗道：「這街是咱們杭城人的，千百年來鋪子再變，賣的都是中國人的東西，你們東家弄個西餐廳過來，那跟往鍋里拉屎有啥區別？哼，別人賣我管不了，我們老楊家的鋪子，就是不準賣洋貨。」

想到西餐廳用的刀子叉子，聽說左右手拿還有講究，楊老瞅瞅自己的筷子，還是覺得筷子順眼。

老爺子固執，周經理講不通道理，只好祭出殺手鐧：「您這麵館出租，每月租金也就五十塊，我們東家願意出雙倍價。」

清溪眼皮一跳，慢慢放下筷子，心沉到了谷底。租金五十，還敢冒險，如果加到一百……

「一千我也不租，趕回去忙你的生意，別在這兒倒我胃口。」面對金錢，楊老毫不搖，楊嫂若無其事地吃著自己的飯，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並不攙和。

周經理算看出來了，食指對著老爺子點了點，敗興而去。西餐廳的生意越來越火，東家早就想擴張了，哪想到兩家街坊都不肯賣鋪或出租？一群老古董。

人走了，楊老繼續吃飯。

清溪瞅瞅門口，不敢再等了，用帕子點點，離開席位，走到楊老桌子旁邊，張地問：「楊老，我也想租您的麵館，您看行嗎？」

輕輕尚且帶著一稚的孩兒聲音，才一出口，就讓麵館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