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簡意賅地和迷路男子解釋清楚他腳下這條街就槐安路后，看著他恍然大悟的樣子，穆星那顆被紅大姐臊紅的心也冷靜了點。

素來喜歡結朋友，見男子西裝筆，一表人才，便道：「聽先生口音，彷彿不是聞江人？」

迷路男子點頭道：「我原是南京人，幾天前才隨家父遷至聞江，今日見天氣晴朗，便想自己逛逛，不想聞江城實在太大，繞來繞去竟迷了路。」

「原來如此。」穆星便與男子互通了名姓，方知男子姓唐，單名一個鈺字，但留了個心眼，並未提起自己出穆家。

又道：「唐先生初來乍到，人生地不，實在不方便。在下不才，卻也在聞江生活了十數年，對各有趣之也算十分通，日後唐先生若有需要，儘管來問我便是。」

唐鈺忙客氣推辭，兩人啰嗦了一堆客套話，唐鈺又道：「其實今日我是想去月江里的，聽朋友說月江里正在槐安路往南，卻怎麼也沒有找到。」

月江里？

這是什麼地方！

穆星自與哥哥們在外面胡混，上至各公館，下至郊外賽馬場，確實也算聞江城的娛樂場所瞭若指掌，不想此刻搜遍腦瓜，卻怎麼也不知道這月江里是位於何。

若是平日，大可以坦然說自己不知道，然而剛說過大話，現在面對唐公子的笑臉，實在沒臉說自己不知道。

要看氣氛即將向尷尬的深淵，突然靈機一，笑道：「在國留學幾年，倒把腦子裏的地圖給混忘了，還想了好半天。這個地方我是悉的，不過雖說就在附近，卻也需要廢些腳力，不如兩輛黃包車，我送唐先生過去？」

唐先生的目在臉上飄忽而過，笑道：「可以，多謝穆公子。」

穆星鬆了口氣，便與唐先生走至街口，招呼了兩輛黃包車：「去月江里。」

牆下正歇息著兩個洋車夫，聞聲一愣，並未應聲，而是彼此對視了一眼，出了一種心領神會的詭異笑容。

穆星看見了，忽而生出一種不好的預，轉頭看一眼唐鈺公子，見他神如常，為著不怯，只得著頭皮上了車。

顛顛地走了一路，穆星一邊同唐鈺公子閑聊著，一邊暗暗記下這個月江里的路線。

漸漸的，突然發現不知從幾時起，街道兩旁的人忽而變多了。

一排排樓房延展開，鱗次櫛比，灰白的水門汀上掛了大紅的綢子，大約為著喜慶，然而看在眼裏倒像是個將死的人塗了的口紅，反而駭人。

先過了一排儼然是北地風格的樓面，再往後，便換了江南式的閣樓。樓前站的人也漸漸不同，從一的北地胭脂，變了南朝金。

琵琶聲響，鶯鶯燕語，空氣中洋溢著一子劣質脂氣，彷彿白日都染上了曖昧的。

穆星正不知所措地看著樓前臺上那些搔首弄姿的人，忽而聽洋車夫在前面大聲問道：「公子哎，你們是要去長三啊，還是二三？」

猶如當頭棒喝，穆星這才豁然反應過來，他們竟是到了煙花地！

怪道方才兩個洋車夫神曖昧，想來必是將與唐公子當了中鬼，白日宣的流氓了！

穆星一時臊得差點兒跳下車去，在斜前方的唐鈺轉頭看了看突然通紅的臉，心中好笑，便道：「我是頭一次來，不懂什麼好，穆公子既然謙讓，那我這個客人便擅自做主了，去最貴最好的便是。」

「可以，可以…」穆星哪裏知道什麼「長三」、「二三」的差別，只得隨口答應，便是唐鈺此時說要折返，也是毫無意見。

唐鈺又道：「穆公子真是好說話的人。」

穆星敷衍一笑。

這位唐鈺唐公子初來乍到，路都還沒弄明白，就一心想著來逛堂子，實在讓人覺得詭異。

等下得快些才好。

正說著話，黃包車拐了個彎，穆星頓時只覺耳目一新，連鼻子也得到了救贖。

沒有了咿咿呀呀的聲樂，也聞不到劣質脂熏人的香味。一扇扇黑漆大門各不相擾，只在檐角掛了一盞八角玻璃燈，散發著清幽的芒。

送到巷口，車便停下了，唐鈺先下了車，穆星坐在車上正想著怎麼找借口走人，忽而念頭一轉，不想走了。

那紅人不正是堂子裏的人嗎？歪打正著，現在不是正好可以去找了？

如此一想，穆星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下車付了錢，兩人站在巷口，卻誰也不先。

穆星雖然很想逛逛，但到底不懂，只怕行間怯，唐鈺公子笑話，便不肯先。

唐鈺公子方才看有些拘謹，便也不急著先走，他笑道：「實不相瞞，在下是頭一回到此煙花之地，穆公子願意相伴，在下很是激。」

穆星聽他說也是頭一遭來，心下便放寬了許多，想了想，道：「不過，唐公子既然初到聞江，為何隻一人出門遊樂？」還直接往堂子裏來逛了。

說起話來，兩人便順勢往巷子裏走去。

「一人出遊，自然也有一人的好。」唐鈺道，「說來穆公子莫笑，在下覺得，遊覽煙花之地，其實是一種十分便宜的，快速了解一座城市的好辦法。」

聞言，穆星挑眉道：「此話怎講？」

唐公子便暢談了一番他在另一條花街上的觀察，譬如從茶飲推斷院背後承包人的份背景。

他的談吐風雅有趣，又頗有見地，倒是讓穆星對他的印象改觀不。

說話間，二人恰走到一扇黑漆大門前，八角玻璃燈幽幽亮著，照亮了門堂上的牌匾。

「有書寓？」唐鈺抬頭看了看牌匾，問穆星：「穆公子可想見識見識這間書寓會有何樣的『』？」

穆星正想答應，又突然想到，並不知道紅人在哪間書寓，也不知名姓。這條巷子裏零零總總只怕也有十數間書寓，要找人，豈不是大海撈針？

如此一想，頓時又泄了氣，見唐公子還在等著做決定，只得道：「就這間吧。」

反正也不知道人在哪兒，只能運氣了。

兩人走進有書寓，剛拐過一面屏門，門口候客的一個穿著皂的男人便中氣十足地喊了一嗓子「候——」，倒炸得兩人一個哆嗦。

喊完了，那男人便滿面堆笑地對二人道：「二位爺是生面孔啊，有沒有相知？沒有的話這邊請，稍等。」

穆星二人便跟著他在堂屋裏坐了，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忙張羅給二人倒茶。

唐鈺突然小聲對穆星道：「這幾個人乃至僕從都是北方人，能在南方開一間全是北方人的書寓，想來很是不容易。方才咱們一路過來，那些下等堂子也多是北方勝於南方。」

穆星不解道：「為什麼？」

唐鈺看看：「你可知前法租界督察長正是北方人？」

「啊？」穆星愣住，在腦袋裏將「前法租界督察長」這個奇怪的名號搜尋了一遍，才突然反應過來這位前督察長現任的是什麼職。

唐鈺又道：「另一位在聞江看似風頭更盛的大人，正是南方人。幾日前，我還逛過賭場、浴場、各飯店，不一而足，都是北方過南方。想想看如上海、北平的況，不覺得奇怪嗎？」

皺眉道：「你的意思是這些產業…？」

二人正說著，樓上悉悉索索響起一片衫挲聲，下來了幾個姑娘，一字排開在二人面前。

穆星忙打住話頭，想看看有沒有人。

但定睛一看，幾個子至小的不過十三四歲，最大的也才十七八，梳著油的辮子，平板的裹著旗袍，沒有一起伏曲線。稚的臉上糊著層層脂，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二人，把什麼都寫在了眼睛裏。

頓時大失所。

中年婦人介紹道：「二位爺，這幾個都是咱們的小先生，大先生們都已有了客人，還請不要見怪。」

穆星無甚興趣，只道：「唐公子是客人，你選吧。」倒是很想再去下一家尋尋，但唐公子不走，也不好主提出來。

唐公子點了一個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姑娘，候在門口的皂男人便替唱名，「金」。

看看那姑娘一雙三白眼，唐鈺對穆星笑道：「好一個金。」

選定了金，二人便讓到金的房裏，了西裝外套，又用巾了一把，又上了果盤茶水，這才坐定。

這金可能客人，並不會來事，只拘謹地坐著給二人剝瓜子，而穆星與唐鈺都是頭一次來，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好，三人便默默對坐著，沉默不語。

這不像來逛堂子，倒像是面壁來了…穆星默默想著，看一眼旁邊端坐喝茶的唐鈺，只得想了個話題：「我同這位公子都是頭一次來，倒是好奇，為何你的娘姨稱你作『小先生』？」

金這才小聲小氣地開口解釋，原來在長三堂子裏，為著附庸風雅，抬高價，姑娘們都要學一些風雅的技能，便自稱作「先生」。而未破.的姑娘便小先生，破了，有了自己相客人的姑娘就大先生。

穆星便順勢問：「那你擅長的是什麼？」

「啊。」金眨眨眼，忽而面上一紅，「我人笨，學什麼也學不好。」

穆星差點被茶嗆到

…這姑娘還真是實誠，一般人怎麼也會說得委婉一點吧。

大概是看出穆星無話可說的表，金忙道：「但我能說故事！我給兩位爺講故事吧。」

唐鈺這才慢慢開口：「講故事也使得，只一樣，書里有的故事我們也都知道，不如你講一些就在你們堂子裏發生的事來聽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