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縣水多,村莊和鎮落大多傍水而生。這個年頭上鄉下都還沒有修公路,村民出門大多走水路。大船小船在彎彎曲曲的小河上慢慢地搖,捕魚的船上能看到休憩的魚鷹。
寧香娘家和江家在相鄰的兩個村落裏,手裏沒有船,自然沒有走水路回家,而是拎著黃提包踩著黃泥路,過村落過田地過數不盡的石橋,步行著回了家。
收拾行李回娘家,當然不是鬧緒單單為了和繼子江岸置一口氣。
前世合眼逝世以後,神魂在世間遊了許多年。數年如一日地呆過學堂,有了基礎的文化學識,也見識過了更大的世界,眼界拓寬以後,思想上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是因為思想上的覺醒,才徹底明白,自己的一生活得是多麽可笑。被無數親道德的枷鎖綁架著,無私奉獻出自己的一生,到頭來卻了家裏乃至整個社會上最沒有價值,最不被認可的人。
所以神魂遊的時候,就想過——要是能再來一次,絕不走從前的老路!
既然真的重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這一次當然要死死把握住自己的一生。
這一世,要敲碎一切綁架的枷鎖,為自己而活!
不會再給江岸、江源和江欣當後娘,江家那三個娃子一個比一個混賬,小的時候又熊又壞,尤其對這個後娘很壞,花心思調-教他們不如花時間充實自己。
也不會再把“溫婉賢淑”頂在腦門上,去伺候李桂梅那個刁鑽的老婆婆。
當然,也不會再和江見海維持這段不對等的婚姻,甘心當“保姆”當老媽子,把自己大好的後半生全部燃燒奉獻給他們江家,而從進江家門到最後閉眼土,連句氣話都沒能說過。
這一輩子,要把腰桿打直了活!
俗話說,吃人家的,拿人家的手短,靠男人養活,能過上什麽真正的舒心日子?好多男人沒有心,人在家為家庭孩子付出再多,在他們眼裏也不過就是做了點毫無價值的雜活。
不止在好些男人眼裏,哪怕就是許多人眼裏,也是不認可家庭主婦的價值的。人自己也瞧不起人,把人為家庭的付出貶得一文不值,隻一心歌頌男人的價值。
寧香沒回頭,快著步子往家趕,剛走到村口,正好上采豬草回來的寧蘭。
寧蘭是寧香的妹妹,在家排行老二,今年在讀高二,到年底元月份畢業。挑豬草了子,一直卷到了膝蓋上麵。褂袖子也卷得很高,褂角上沾著星星點點的水草葉子。
看到寧香,眼睛一亮,挎著竹籃拿著竹編勺迎上來欣喜招呼:“姐,你怎麽回來啦?”
說完注意到寧香額頭上的紗布,收了笑又問:“你頭上是怎麽啦?”
寧香微微笑一下,“撞到了桌角上。”
寧蘭目裏流出心疼,“好端端怎麽會撞上桌角?”
走完一生再回來看到時期的寧蘭,這種覺其實是很奇妙的。寧香明顯也覺出自己心裏熱不起來了,也不願意故意偽裝出親近,隻還微微一笑說:“先回家。”
寧蘭多看寧香一眼,覺得大概在婆家委屈了心不大好。平時寧香說話語氣和眼神都極其熱溫,溫得像初春的水。能讓像現在這樣,的委屈應該不校
寧蘭輕輕吸口氣,沒再多追問什麽,和寧香一起回家去。
和鄰裏叔伯嬸子的一路打招呼到家門口,兩個弟弟寧波、寧洋正在拍火柴盒封皮玩。
這年頭小孩子沒什麽玩,便會撿糖紙、火柴盒封皮或者香煙殼子,收集起來當玩。火柴盒封皮可以用吹,也可以用手拍,誰能吹翻或者拍翻就歸誰。
寧波和寧洋正因為一張封皮要打起來,爭奪間忽聽到寧蘭的聲音,“寧波寧洋,大姐回來啦1
聽到寧香回來了,寧波寧洋都不要那火柴盒封皮了,猴兒一般躥起來,跑到寧香麵前就笑嘻嘻問:“大姐回來啦,給我們帶了什麽好吃的呀?”
之前寧香每次回娘家,都會順路從公社帶點小兒、梨膏糖或者蛋糕一些零食回來。父母不會饞吃這個,寧蘭是大姑娘隻嚐一點,大多都落在了兩個弟弟的肚子裏。
這回寧香什麽都沒有帶,對寧波寧洋兩個雙胞胎弟弟也沒了前世的寵溺和疼,隻簡單出聲回答了一句:“今天回來沒有走公社,沒有帶什麽好吃的。”
聽到這話,寧波寧洋臉瞬間垮下來了。
寧波不相信,上來就拉寧香手裏黃提包的拉鏈,拉開後手進去翻幾下,沒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便失說了句:“真的什麽都沒有帶。”
寧洋看沒有好東西吃,注意力瞬間又回到了火柴盒封皮上。他轉忙去搶那張放在地上的火柴盒封皮,但手指還沒到,寧波便也過來了,兩人又鬧開了去。
寧香也不管他倆怎麽鬧騰,拎著提包進屋裏去。
母親胡秀蓮正在灶頭下燒晚飯,頭往寧香看一眼,有些好奇道:“怎麽這時候回來?”
寧香平時回娘家,回的頻率不算高,每次也都是空上午回來,吃個午飯呆上一會,就回婆家去了。沒在晚上回來過,更沒有回來的時候還提著一大包的行李。
寧香去寧蘭的屋把提包放下,上敷衍說:“回來過幾天。”
胡秀蓮心裏納罕,往灶底放柴禾的時候用口型問寧蘭:“怎麽回事呀?”
寧蘭挎著竹籃到灶邊準備燒豬食,衝胡秀蓮搖搖頭沒有說話。
寧香進房間放下提包後沒有立即出來,而是坐在床邊休息了一會。等到胡秀蓮蒸好米飯,寧蘭燒好豬食喂了豬,才慢吞吞從房間出來。
胡秀蓮正在砧板上切茼蒿,攔腰幾下放下菜刀,看向寧香說:“阿香你炒菜手藝好,你來炒。炒好你爹差不多到家,也就吃飯了。”
寧香還是不多說什麽,過去上鍋等鍋熱。
寧蘭在灶後燒火,胡秀蓮一邊剝蒜頭一邊試探著問:“阿是和你婆婆打架了?”
寧香挖了一點豬油放鍋裏,看著豬油在燒熱的鐵鍋裏滋滋化開,簡單道:“江岸推的。”
胡秀蓮抬起頭看向,好半天笑了放鬆說:“哎喲歪,我還以為你婆婆你委屈了呢。你跟江岸一個小孩子賭什麽氣?你是當娘的,得耐心一些,孩子全都那樣。”
寧香剁了蒜末扔熱油裏,等豬油出了蒜香,再把茼蒿全部倒到鍋裏,使鍋鏟沾油翻炒幾下,開口就是:“我不是他娘。”
胡秀蓮被說得一愣,眨眨眼道:“這話在我們麵前說說也就算了,可不能江家人聽到了埃再怎麽心裏不痛快,也不能說這樣的話。能嫁給江廠長,是你的福氣1
寧香沒忍住冷笑出聲,把茼蒿葉子下鍋裏,鍋鏟繼續翻炒,“我寧阿香怕是命薄不起這樣的福氣,這話也不怕誰聽到,從今天開始,我不是江家的人了。這福氣誰要,誰就拿去。”
寧香很有說話這麽的時候,在灶後燒火的寧蘭都抬頭往看了兩眼。
胡秀蓮更是眉心都蹙起來了,看著寧香說:“昏說話,你是搭錯點了?什麽這福氣誰要誰就拿去?你是江廠長明正娶的老婆,這福氣這輩子隻能你來1
寧香放下鍋鏟,往鍋裏灑上一點鹽,“這是什麽福氣?男人自己常年不在家,純粹找個免費保姆留在鄉下伺候老娘和三個娃罷了。家裏個個不拿你當人看,舊社會的丫鬟也不過如此,這是哪門子的福氣?”
胡秀蓮也覺得寧香這回怕是了不小委屈,但也不敢找江家人麻煩去,隻得苦口婆心勸寧香:“我們人啊,生來就這樣,嫁給誰不是這樣過日子?江廠長是領導,你嫁給他不愁吃不愁穿,出去臉上也有,就連咱家都跟著沾。以後寧蘭的工作,寧波寧洋的前程,都得指著江廠長呢。這樣麵的人家到哪找去?要不是人家帶著三個孩子,本不上你,好伐?”
寧香聽得一陣中氣悶,拿起鍋鏟剛想盛菜,卻在鍋鏟要到菜的時候,猛地往鐵鍋裏一摔,“哐當”一聲重響嚇了胡秀蓮和寧蘭一起抖了一下。
胡秀蓮看著,片刻又說了句:“吃錯藥了你?在婆家了委屈,你就回來過兩天,心裏氣消了就回去。到家來還摔鍋扣碗的,你想幹什麽?”
寧香盯著胡秀蓮的眼睛,字字冷道:“我想離婚。”
胡秀蓮和寧蘭又一起愣住,看著寧香怔神。
寧父寧金生剛好從生產隊下工回到家裏,進門就聽到了寧香說的這句想離婚。他往寧香看一眼,一邊舀水洗手,一邊聲音鬆鬆散散問:“誰要離婚呢?”
“我要離婚。”
寧香把炒好的茼蒿盛到盤子裏,態度分毫不,語氣淡下來。
寧金生本不把寧香這話當回事,不知道是從哪學來,隻當腦子發熱說昏話罷了。結婚從來都是一輩子的事,鄉下沒有離婚這一說,不管好壞,結了就是一輩子。
他到小桌邊坐下等吃飯,不鹹不淡繼續問:“你婆婆給你委屈了?”
胡秀蓮起,出聲回答一句:“倒和親家母沒關,是江岸推了一把。”
寧金生聽到這話,臉驀地一沉,“江岸那是小孩子,他推你一下你鬧什麽脾氣?說出去不怕人笑話,你趕的,吃完飯就回江家去。結了婚脾氣反倒變大了,我跟你說,你這樣可不好啊,你嫁給江家就是江家的人了,娘家就隻是親戚,別有事沒事鬧點脾氣就往娘家跑,這不合適,我們也不能多留你,待會鬧得江家對咱們家有意見。”
寧香前世幾乎沒有因為在婆家委屈而回娘家,在別人眼裏就是吃苦耐勞的人,也確實的所有委屈都是自己咽的。沒有經曆過現在的場景,了委屈傷了頭回娘家,父母本不在乎怎麽樣,隻在乎江家人會不會對他們家有意見。
是啊,怎麽會不在乎江家呢?
他們還等著江見海給寧蘭安排工作,給寧波寧洋的未來鋪路呢。
寧香把炒好的茼蒿放餐桌,沒有頂著怨氣說話。
對,心裏是有怨氣的。上輩子看著寧蘭和寧波寧洋一個個人才,娘家婆家每個人都比有出息,對還總是在不經意間流出看不起,把當隻會刷鍋洗碗家長裏短的老媽子,大事小事都忽視的和想法,心裏就慢慢攢起了怨氣。
寧金生不知道在想什麽,以為是聽進去了,鬆了神繼續說:“你打小就是家裏最懂事的,從小到大沒我和你娘過心,這嫁了人啊,更得好好的。你現在可是廠長夫人,這輩子吃喝不愁還人敬重,不比別人過得都強?莫多想別的,耐心把他那老娘和三個孩子哄住就行了。”
寧香還是沒出聲,心裏想的是——這人人羨慕的廠長夫人,這輩子肯定不會再做了。李桂梅那刁鑽挑剔又刻薄的老婆子,還有江岸、江源和江欣那三個熊崽子,誰哄誰就上趕著哄去!
當然寧香心裏也比誰都清楚,胡秀蓮和寧金生打死都不可能會同意離婚的。
離婚這種事,在這個年代的鄉下是件極為出格的事,離婚的人會被人冠上不正經的名頭,會給自己和家裏丟臉,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在鄰裏間抬不起頭。
在周圍人的價值觀當中,人結了婚就是一輩子。不管生活過得好與壞,一輩子隻跟一個男人。給這個男人當一輩子保姆,給他傳宗接代,給他養老子老娘,死也不能離婚。
代代人相傳下來的傳統觀念,吵架講道理能爭出個結果來?
爭不出來的,所以寧香懶得費那個勁去吵。
寧金生看還是不說話,便問了句:“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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