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刻之前,謝霽曾暗地想：是不是殺了秦墨,寶兒就不會離開他了？

這個念頭一出,便如心魔般縈繞盤桓,勾起他心中最深沉的黑暗。

直到謝寶真告訴他：“和秦墨相比，九哥才是我在乎的人。”方知，這世間最甜的語言莫過于此。

謝霽不確定這番話是出于對‘兄長’的青睞，還是暗含了別的意思。他回視著謝寶真清澈的眸子，只覺得心中翻涌的躁郁漸漸平息,五指松開,掌心一片掐痕。

見他沉默,謝寶真莫名有些不安,悄悄挪近些道：“這個地方魚龍混雜，淳風哥哥有職在，自然無人敢非議他，但你不一樣呀！何必為了一個無關要的人，將自己置于風尖浪口……九哥,他不值得你如此。”

謝霽舒了口氣,緩緩道：“他不值得，你值得。”極為低啞的話，湮沒在馬車的顛簸中。

平靜的外表下,是難以消弭的嫉妒與偏執蔓延。若謝寶真是空中那可而不可即的,他便愿做逐日的夸父，造一片天空將太圈養，從此讓那只為他升,為他落。

他需要一個契機。

茶肆之事大概傳到了秦府上，第二日，秦家備了厚禮親自押著秦墨登門道歉，接待的是謝家父子，謝寶真并未面。

謝家到底是大門大戶，又與秦家是場同僚，自然不會當面給其難堪，表面功夫還是做到了，只是對結親之事絕口不提。加之有一個冷冰冰的謝淳風杵在那兒，秦墨心中懼憚，喝了幾盞茶便灰溜溜離去。

此事就此擱置，很快消失在城更迭的眾多談資中。

到了中秋那夜，府中眷照例是要登樓拜月的，而在此夜買一碗今年最后的冰食吃，似乎也了謝寶真不愿變更的習慣。

聽說今年收不好，城中多了不乞兒，謝寶真端著冰食碗往摘星樓的方向走，遇見路邊乞兒乞討，偶爾會掏幾個錢贈與他們，偶爾又不會。

謝霽跟在邊觀察良久，發現施舍時，并不是像其他達顯貴一般呼喚下人輕蔑地丟幾個銅板在地上，而是輕輕蹲下，抓一把銅板叮叮當當地落在乞兒缺口破舊的搪瓷碗中，再淡然離去。

其他乞兒見出手闊綽，便一窩蜂涌上來，舉著油膩臟污的碗道：“小娘子賞口飯吃罷！小娘子賞口飯吃罷！”

這時謝寶真便會繞開他們，不再給予施舍，等過會兒再遇見一個，又蹲給幾個錢銀，看似全憑喜好做事。

謝霽為格擋開那些蜂擁而至的乞丐，低聲問道：“寶兒施舍錢銀，也這般隨心所？”

謝寶真抿了口冰食，凍得打了個，隨即瞇著眼笑道：“不呀，我是有原則的！銅板只給婦孺老弱，而那些有手有腳強壯的男人明明可以靠工錢養活自己，卻也來乞討為生，可見是好吃懶做之人，我自然不會施舍給他們。”

聞言，謝霽只是微微一笑：“窮破之人為了一文錢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出來，以后若無人護衛，還是離他們遠些。”

“我知道。”謝寶真瞥了他一眼，眸中盛著星星點點的，頗為得意地說，“因為有九哥在邊，所以我才敢放心去做呢。”

正說著，空氣中飄來一食的濃香。

聞著香味去，只見前方的糕點鋪子滿了人，都在爭著搶買新鮮出爐棗泥糕。這糕點刷了蛋烤得金黃，里帶餡，掰開后熱氣騰騰、馨香撲鼻，趁熱吃味道更是妙絕！

謝寶真停了腳步眼看著，都寫在臉上，可那邊人多，又不想去。

正猶疑著，卻見謝霽不自溫了眉眼，拉著的手在路邊站穩，啞聲說：“等著別，我去買。”

謝寶真立刻眉開眼笑，叮囑道：“多買些，待會兒送給阿娘和嫂嫂。”

謝霽說‘好’，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著路邊的謝寶真，不放心道：“人多，不要跑。”

他嗓音并未恢復，依舊沙啞難辨，此時隔著來往的人，謝寶真本沒聽清他在說些什麼，但還是乖巧地揮了揮手回應道：“去罷！”

人群之中，一襲淺淡的碧襦，依舊是最青蔥亮眼的一個。謝霽定了定神，朝糕點鋪子行去。

這時八寶居的雅間開了門，一年走到廊下憑欄而，不經意間掃到了街邊謝寶真的影，眼睛一亮，又覺得此悉，愣神看了片刻，忽而朝屋里招手道：“秦兄秦兄，你看那兒！路邊的那個站著的可是永樂郡主？”

秦墨被秦尚書下令足了大半個月，每日悶在房中，想的全是謝寶真紅靈的形。此時聽好友這般呼喚，不由心下一，忙撲到雕欄上一，果真是謝寶真！

“怎的一個人站在路邊，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長們呢？”友人著下道，“該不會是迷路了罷？”

街邊燈籠下，謝寶真換了淡的襦，烏發綰做雙環髻，各簪一對玉步搖，雖不及初見那裝扮明艷人，卻也別清水出芙蓉的標致，得純粹干凈……一見鐘、再見傾心，大抵便是如此。

原以為心灰意冷，卻不料又再次偶遇，秦墨覺得這真是老天賜予的緣分。他合攏折扇，帶著顯而易見的期道：“我下去會會！”

“等等，你瘋了！”同行的友人一把拉住他，上次在茶肆的一幕尚在眼前，不由戰戰兢兢勸道，“上次說的那些話已然是得罪了謝家，你又何苦此時再去招惹？那些兄長個個魯莽護短，再打起來誰幫你？”

秦墨又往下看了眼，見謝寶真依舊獨自一人，邊似乎并沒有謝氏兄弟陪伴，執意道：“興許真的只是迷路了呢？將這般置于街上終究不妥，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說罷，匆匆下樓去了。

友人言又止，擔驚怕地趴在欄桿上張，心中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路邊行人來往，謝寶真吃完了冰食，往空碗里丟了一把銅錢，而后連碗帶錢一同給了巷子口衫襤褸的小乞丐。小乞丐千恩萬謝，一連磕了好幾個頭，大概是壞了，抓起銅錢就往路邊的燒餅攤上跑。

料想謝霽差不多該回來了，謝寶真拍拍手起，便聽見后傳來一個清朗遲疑的嗓音，喚道：“永樂郡主……”

謝寶真還在想哪個年有這般好聽的嗓音、又怎認得郡主的份，結果回一看，便見一朱袍玉帶的錦公子手持折扇而立，朝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來。

此人眼。

謝寶真愣了愣神，而后恍然：這不是上次在茶肆遇見的那個秦墨麼？只是上次他被兄長們嚇得狼狽不堪，不似現在這般冠楚楚、人模狗樣。

明知道對方是誰，但謝寶真偏不顯出來，揣著明白裝糊涂道：“你是何人？”

秦墨的眸子黯了黯。這些年來他自恃才貌出眾，向來盡子追捧，還是頭一次壁，不由心有不甘道：“我是尚書府的秦墨，上次專程登府道歉，郡主不在……”

“你擋著我的路了。”謝寶真蹙著煙眉，輕的嗓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我的兄長就在前方買糕點，若是回來見著你，怕會誤傷。”

秦墨一聽的哥哥在附近，眼神有些躲閃，著扇柄道：“煩請郡主隨我上樓細談，就兩句話，我說完便送你離開。”

“我不想聽，讓開！”

“郡主，我此生從未低聲下氣求過別人，你總得給我一個機會罷！上次茶肆之事我并不知你在當場，那些話也不過是口而出的應付之言，怎能當真？縱使萬般皆是我錯，登門道歉也道過了，再不行，你與我上樓，我當著友人同伴的面再向你賠罪！”

謝寶真心想這人真是自大，連道個歉都要上樓遮遮掩掩，唯恐眾目睽睽之下傷了面……如此傲慢之人，哪里有什麼真心可言？

仰首看著擋在面前的秦墨，語氣冷了幾分：“再不讓開，我要兄長了。”

秦墨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人來人往中并沒有看到謝淳風等人的影，便放了心，低聲道：“若是為那些‘紅知己’的傳言，我亦是可以為你與們斷干凈，從今往后文章只為你一人而賦，詩詞只為你一人而寫，還請郡主給我一次機會！”

還真是個固執的人，好像天下人都要順著他的心意似的。謝寶真暗自好笑，心想：誰稀罕你那破詩詞！

一夜的好心被攪了個七葷八素，已然不耐，“你我之間半點可能都沒有，何談機會？你既是自傲之人，便收起這點可憐的自尊心罷，別鬧得跟笑話似的。”

“若是毫無可能，當日你怎會護著我？”秦墨急道，“那日將你和歌姬樂伎做比實屬無意，我也是個正常的男人，有子仰慕追求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何須為這點小事……”

“不正常，一點也不正常。”謝寶真打斷他自以為是的言談，一字一句道，“我們謝家的男人便從不做輕賤子、沉迷之事，只有爛泥之中的人，才會聞不到自己上惡臭的味道。”

聞言，秦墨被帶刺的話激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見謝寶真生得明麗可，聲音又極其糯，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只可以任人拿的溫順白兔，卻不料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一咬一個準。

秦墨知道自己只有今晚這一次機會，若是不能消除芥，他與謝寶真的親事便再無可能。

見謝寶真繞開他離去，秦墨想也未想，匆忙拉住謝寶真的腕子，直將拉晦暗的巷中抵在墻上，深道：“我已然道歉，郡主還要如何才能原諒我呢？”

秦墨的樣貌姑且也算白皙俊秀，又天生一雙多的眼睛，往常春樓的姑娘們很吃他這一套，便理所當然地認為謝寶真也不例外。

謝寶真的臉果真紅了，但不是的，而是氣的！

“放開，你弄疼我了！”

這個男人上甜膩的氣息使得打心眼里厭惡作嘔！怒意上涌，謝寶真不管不顧，抬便是一腳踹上。

太生氣了，這一腳踹偏，秦墨捂著膝蓋連連后退，怒加道：“你……”

可惜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見白掠過，空氣中新鮮出爐的糕點香混合著清冷的木香，那是屬于謝霽上的味道。

謝寶真在墻上，也未看清謝霽是何作，就聽秦墨大一聲飛了出去，繼而重重地摔在一丈遠的地上。油紙包裹著的棗泥糕咕嚕嚕滾落一地，卻無人顧及，謝霽單手扼住秦墨的脖子，揚手便是重拳落下，直將秦墨揍得眼冒金星。

還未反應過來，第二拳、第三拳又跟著落下。

秦墨慘不已，謝霽面若寒霜，眸如利刃，順手在地上撿了個棗泥糕塞在秦墨中。秦墨顴骨烏青，口鼻溢，‘嗚嗚嗚’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又一拳落下，濺起的沫噴在謝霽的眼角，像是一顆妖冶的朱砂。

滿月之下，他扼住秦墨的嚨，淡的微微張合，發出鬼修羅般冰冷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道：“聽著！以后你哪只腳靠近，我便打斷哪只腳；哪只手，我便斷了哪只手；多看一眼，我便挖了一雙眼，多說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頭！”

謝寶真瞪大眼站在巷口，滿臉的不可置信和心慌。

那單手就能掐起一個活人的年，那森森可怖的話語，真的是屬于那謙謙白、溫和無害的九哥嗎？

可若面前這個護著的人不是九哥，那又該是誰呢？

回憶中的溫潤與眼前的腥織，謝寶真只覺得天旋地轉，腦中糟糟的一團。

謝霽到了袖中的短刃，腦中一個聲音瘋狂地吶喊著：他了寶兒，殺了他！

刀刃出袖，后頭的謝寶真終于有了反應，忙跑過去抱住謝霽的臂膀道：“九哥松手！他要死了，快松手啊！”

抖的聲音回響在耳畔，謝霽從盛怒中回神，收回短刃，下意識松了手。m.166xs.cc

秦墨咳著摔倒在地，繼而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巷子。

謝霽形僵，鷙的目依舊盯著秦墨離去的方向。謝寶真怕他鬧出人命謝家護不住他，忙一把抱住他僵的子道：“我沒事，九哥！讓他走罷！”

懷中的溫在發，謝霽眼中的殺意一點點退散，繼而變幽黑的空和茫然。

夜冰涼，他垂首看著懷中淚眼盈盈的，看著抖的瞳仁，許久才啞聲問：“……害怕？”

謝寶真眼睛紅，點了點頭。

謝霽笑了，那笑是從未有過的死寂。他抬了抬手，似乎想去謝寶真眼角的淚意，但發現指節上有，便又頹然放下，嗓音帶著艱的溫。

“別怕……以后這種事，我不讓你瞧見。”說罷，謝霽輕而堅決地扳開謝寶真環抱的手，將推開。

“不要，臟。”他轉，形逆著，一如既往地蕭瑟孤獨。

“九哥！”謝寶真追上他，握住他那還帶著跡的手，聲音依舊抖，卻多了幾分堅韌，“你要怎樣才會明白，比起鮮我更怕你會因此傷！他不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前程，知不知道？！”

謝霽怔然。

很久很久，他像是得到了一顆十分珍貴的糖果，卻不敢品嘗，只低聲試探：“不怕我？”

“怕你因我獲罪。”謝寶真抱住他，將臉埋他的膛，吸著鼻子悶聲道，“以后，別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