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手掌寬大,手指勻稱修長,過來的時候,如他這個人一般,帶著一生殺予奪的強大迫力。
心臟一瞬揪,連呼吸都要忘了。
齊曕俯下,姜嬈閉上了眼。
然而,預想中脖子被掐住的窒息並沒有出現。
姜嬈只覺得指間一松,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手心被走。片刻后才反應過來,是剛剛胡拿起的那本書。
清楚地覺到自己微微抖的雙手一點一點恢復了平靜,也聽見了鼓躍如擂的心跳聲一寸一寸地放緩、落回。
齊曕將書隨手翻開一頁,掃了一眼,抬眼:「這就是公主想找的書麼。」
他並沒有退開,站得離姜嬈很近,說話間溫涼的吐息幾乎落在頭頂,讓人覺得有點。
——他這是…什麼意思?不打算拆穿?
姜嬈飛快地瞟了齊曕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小小聲含糊地應:「嗯……就是這本。」
「嗤。」齊曕低低地笑了一聲,「公主是不知道還是忘記了,公主欠我兩樣重要的東西,如今卻找這種書看,未免有些忘恩負義了。」
姜嬈惶地抬起頭:「我知道侯爺帶我出宮於我有恩,可…欠兩樣東西,是什麼?」
齊曕定定看了姜嬈片刻:「公主不該問問,我為何說公主忘恩負義麼?」
「啊,對哦。」他為什麼因為一本書就說忘恩負義?
姜嬈獃獃地問:「是為何?」
齊曕將書遞還到面前,藉著燭,看見書封上寫著「五賢詩集」四個端端正正的字。
「翻開看看。」齊曕似乎看穿了心底的疑。
從齊曕手上接過詩集,姜嬈隨意地翻開了一頁——
愣住。
「自古聖賢多薄命,雄惡皆封侯。」「天降離兮,孰知其由?臣得計兮,謀國用猶。」……竟是一本罵臣的詩集?齊曕的書房裏怎麼放著這種書?
姜嬈詫異地抬起頭,眨眨眼睛,不知該說什麼。
齊曕略彎腰,深邃的眉眼陡然在姜嬈眼前放大,他湊得很近,視線與平齊:「公主心裏,也是這樣罵我的麼?」
姜嬈本能想後退,但後背已經抵在了書架上,無路可逃。想低頭,男人又離得太近。
慌之下,只好側過臉去。發間的步搖晃,到架子,清脆的響聲很好地掩蓋了砰然的心跳。
齊曕的目追過去,他想看看,小公主最後是不是又會結結說不出話,還是絞盡腦編出什麼蹩腳的謊言企圖哄騙他。
「我從沒罵過你。」姜嬈偏著頭,眼睛像是在看迷離的夜,又像是什麼也沒看。
——這是又要說謊了。
齊曕等著聽胡編造。
「我還喜歡你的。」姜嬈又說道,語氣竟有些認真。
齊曕怔了怔,聲音沉下去,嗓音發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姜嬈轉回臉,兩個人隔得太近,有些不自在,可還是目不斜視地看著他:「人人都罵你是大臣,可罵你的人都是晉國人,我不是。我是上殷的公主,我和晉國有海深仇,你在晉國黨邪陷正、攪弄太平,是晉國的罪臣,但於我、於上殷,算起來,你該是我們的盟友,是功臣。」
的語調平和得出奇,聲音清亮又條暢。
齊曕的目定定落在小公主的臉上,漆深的桃花眼中墨翻湧,褪去了風流俊逸,只剩下冰冷的審視。
他想從的臉上找出一點慌心虛、或是厭惡鄙夷的神,可那張白玉似的小臉上坦得一覽無餘,連眼神里都是堅定和篤摯。
良久后,寒芒散去,齊曕眸中又恢復了一片無瀾深邃:「這些仇恨晉國的話,公主不該在我面前說出來。」
「若我不說,侯爺就會信我不恨嗎,晉國人會信我不恨嗎?」姜嬈的聲音略低了些。很清楚,明知恨意滔天,晉國仍舊敢留命、甚至送宮的原因,是他們篤定,不會有反抗和報復的機會。
但是,姜嬈指天發誓,總有一天,會讓所有殘害過上殷的晉國人,付出的代價!
仇恨燒灼,讓的臉有些發燙,看起來與害無異。
很快轉移話題:「侯爺剛剛說,我欠侯爺兩樣東西,是什麼?」
齊曕回神。
他慢悠悠直起子:「那夜在永沐殿,公主中的春/葯與毒藥無異,若不與人歡好,公主會死。」
這是姜嬈沒有想到的,可無論齊曕是順勢而為,還是當真為了救,結果都是欠了他一條命。
姜嬈輕咳一聲:「……那還有一樣呢,是什麼?」
齊曕卻沒答。
他轉朝長桌走去,不忘回頭喚:「過來。」
姜嬈一瘸一拐地跟上去,還想追問,齊曕已經將桌面上的案牘白紙拂開。
一愣:「……侯爺,我坐凳子上就行。」
話音落地,人已經被一把抱了起來。
雙腳忽然離開地面,沒了支點,姜嬈下意識手環住了齊曕的脖子,整個人倚在寬闊的膛前,襯得小的量像只蜷的貓兒。
縷輕淺的淡香撲進鼻中,悠然清冽,有點像四月山澗中微涼和風的味道。
清泠的香,卻無端的臉滾燙起來。
姜嬈剛被放下,大夫就到了。
墨雲和赤風夾在兩側,中間一個白鬍子老頭氣吁吁。赤風提著他的藥箱,放到一邊。
大夫正要上前,齊曕忽然開口:「去外頭候著。」
墨雲微微攢眉疑,赤風和白鬍子老頭面面相覷。
齊曕走到桌后,取了白紙黑墨佔了桌子一個小角,聽見人沒,涼涼抬眼看過去。
三人麵皮一,趕忙出去了。
收回目的時候,他的眼神落在了姜嬈上。小公主櫻微張,愣愣地看著他,似乎不解。
姜嬈當然不解。大夫都找來了,怎麼傷口還沒包紮,齊曕又把人趕出去了?
可接著,就看見齊曕打開了一邊的藥箱,取出了藥膏和白棉紗布。
——這是…要親自幫包紮?
姜嬈的了,難以想像那個畫面。
的小作和小表,被齊曕盡收眼底。齊曕著,似笑非笑:「公主躲什麼,擔心臣伺候不好,弄疼公主?」
齊曕從不在面前自稱本侯,更不會稱臣。咀嚼著這句話,姜嬈咬了咬,包紮就說包紮,說什麼伺候不伺候的,這話有歧義。
「公主想到哪裏去了?」齊曕走近,笑意被長的羽半掩住。可分明看見他角上揚,勾著嘲意。
姜嬈低下頭,不再和男人對視。
「嘶……」傷葯抹到傷口上,頓時激起皮一陣火辣的疼痛,姜嬈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齊曕「嘖」了聲:「真是貴人。」
姜嬈咬著牙,狠狠瞪了俯下去的齊曕一眼,莫名有種被他逗弄的恥,接下來,便忍著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了。
氣惱的時候,就忽略了幾分傷口的疼痛,也沒察覺,上包紮的作輕了許多。
姜嬈自己爬下了長桌,理好裾站定,見齊曕坐在了凳子上,提筆行雲流水寫著什麼。
讓人意外的是,他的字和他這個人給人的覺很不一樣。
一個殺伐決斷、專權恣肆的臣,寫出來的字卻如仙明珠,不僅毫無汪洋閎肆之勢,反而竟然端正規矩得有些刻板。
若單單隻看他的字,一定會以為寫出這字的人是位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
都說字如其人,姜嬈看著落筆專註的齊曕,眸中閃過一疑。
寫完,他了大夫進來:「去,按著這個方子抓藥煎藥。」
姜嬈愣住:齊曕還懂醫?
月上柳梢,書房外已然是一片漆黑的夜。
赤風耷拉著腦袋上前,語氣怏怏:「請侯爺責罰。」
這回姜嬈沒敢再開口求,隻眼地著齊曕。
可這樣也不管用,齊曕仍是道:「明華公主傷好之前,每日在蘭苑跪一個時辰。」
「…是。」赤風很快應聲,又趕忙看了姜嬈一眼,好似生怕又開口求似的。
姜嬈一陣愧疚,卻也只好朝赤風抿了抿,滿臉寫著「對不住」三個字。
赤風退下,齊曕走到門口,回頭看呆立不的姜嬈:「公主還不歇息?」
「……哦,就要回去歇了。」
「臣送公主。」齊曕道。
姜嬈瞥了他一眼,這才一瘸一拐跟著他往外走。
二十七的月亮並不圓,寥筆一勾即是一彎月。齊曕卻彷彿頗有興緻,側首略仰著頭賞月,腳步慢慢悠悠。
想起了什麼,姜嬈忽然快走了幾步,引得前頭的齊曕回頭。見著急忙慌卻又笨手笨腳的樣子,齊曕索停下。
姜嬈走到齊曕側,與他並排:「侯爺,你說我欠你兩樣重要的東西,一樣是命,那還有一樣究竟是什麼?」
齊曕低垂著眼簾看,許是月溫,他狹長的眸子裏亦覆上一層和:「不急,等公主傷好了,我自會向公主討回。」
夜下空寂的庭院裏又響起悠緩的腳步聲,姜嬈看著齊曕的背影,苦惱地擰起了眉頭。
到底欠他的、和命一般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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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自古聖賢多薄命,雄惡皆封侯。」借用於唐代杜甫的《錦樹行》
②「天降離兮,孰知其由?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借用於明代方孝孺的《絕命詞·天降離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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