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城，千里月華如霜。

日間滿城的喧囂都被月濾過，安分地沉澱下去，唯有城南兩條短街漸次沸騰起來，是城中秦樓楚館聚集之地，燈火通明像一座彩燈結的橋。燈火最輝煌，自然是城中最大的青樓——煙花巷。

只是這燈火中，卻有一座足有五層的閣樓寂然獨立，從上到下漆黑一片，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

閣樓最上面的一層，銀白的月在欄桿一角切出一個明亮的空間。

林偃月斜倚著欄桿坐在那片亮中，臉微垂著在月的暗影里，面沉寂無波，似乎陷了極深的思緒，搭在欄桿上的一隻手向下垂著，指尖蒼白明，彷彿可以融進月中。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傳來，有婢走過來輕聲道：「月姑娘，樓下來了客人……」

林偃月被婢的聲音喚回現實。早已不再是林偃月，而是煙花巷的琴師月。

林偃月心神有些恍惚，也沒有聽出婢語氣中的忐忑不安，將纏在手腕上的白紗解下來，不不慢地覆在眼睛上，這才站起道：「走吧。」

七年前到煙花巷時，眼睛幾乎失明，後來病雖然穩定了下來，卻總有些畏懼強，便一直不曾將覆眼的白紗取下，正好藉此藏份。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亮起了燈火，原本漆黑一片的閣樓像一盞被點亮的巨大水晶燈，漂浮在這花街柳巷的中心，是俘虜人心的夢幻與奢華。

閣樓的三樓是專供貴客觀舞的地方，一側設了琴臺，琴臺前實實三層珠簾，輕微的晃間泛起粼粼珠。

林偃月在琴臺前坐下，起手弄弦，剛彈到一半，便聽到有人走了進來，卻未走向主座，而是停在了珠簾前。林偃月並沒有在意，因為總有人對到好奇，但當他們看到眼睛上覆著的白紗時，自然就會失去興趣。

但是，就在那支曲子接近尾聲時，林偃月聽見面前傳來層層錯落的珠簾被掀開的聲響，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偃月。」

男人的聲音並不大，林偃月卻覺得那聲音似乎在閣樓中嗡嗡迴響。已經很多年不曾聽人這樣自己了。

指尖下的琴弦錚地一聲斷裂，林偃月保持著那個垂首的姿勢，燭火的暗影里看不清表，搭在琴弦上的指尖卻在微微發。良久，林偃月才抬起頭，隔著眼前的白紗，看向那個模糊的影。

林偃月的聲音嘶啞，像將被風吹散的煙塵，虛弱地抖著：「貫華。」

如今南疆江湖二分天下，北面以千音閣為尊，南面以碧霄宮為尊。林偃月面前的男人，便是千音閣的花使——喬貫華，為數不多的年故友之一。

喬貫華的聲音再次傳來：「偃月，回去吧。」

林偃月的角一點點向上彎起，攢出一個極淺的笑來，那個笑似乎用盡了林偃月所有的力氣，片刻后才低聲道：「為什麼要挑今日來？」

喬貫華的語氣帶著疑：「今日？」

林偃月邊的笑意涼下去，慢慢凝出一層層的嚴霜：「今日是二月初三，檐梅的忌日。」

林偃月口中的「檐梅」，是千音閣的前代閣主——顧檐梅。

在那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林偃月便看見面前喬貫華的影向後退了半步，然後發出一聲沒能抑制住的吸氣聲。

林偃月冷聲道：「顧檐梅和林偃月，早就一起死在了九年前的大火里，你們何必再來苦苦相？」

林偃月想要離開，可是還未站起，就被喬貫華接下來的話徹底擊潰。

喬貫華說：「煙花巷，也是千音閣的產業。」

林偃月的眸驟然冰冷。以為自己已經逃得足夠遠，卻不過是一隻被圈在籠子裏的老鼠，來到煙花巷的七年，的一舉一都被人看得清楚。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已經看淡，但只是這樣一句話，就讓那些被刻意忘的恨意，在瞬間芽瘋長、摧枯拉朽，席捲最後的清明。

林偃月臉上的表並沒有什麼變化，手掌卻按在了琴弦上，只聽幾聲琴弦斷裂的嗚咽，隨後桐木琴突然裂紋縱橫，頃刻間便碎裂了一堆木屑。

良久之後，林偃月一手撐著琴臺慢慢站起，蒼白的面容，霜雪般清冷冷的，聲音也像覆蓋了冰雪一般沒有毫溫度：「明日便啟程吧。」

林偃月轉向前邁了幾步，又重新停下來，臉在燭火的暗影里，邊慢慢勾起一個明的弧度，似一彎新月，卻冷若刀鋒：「將來總有一日，你們會後悔的。」說罷，林偃月不再理會後的喬貫華，獨自向樓上走去。

——將來總有一日，你們會後悔的。

喬貫華從這句話里，聽出了決絕的恨意，那恨意摻雜了多年前的腥殺戮、恩怨仇，幽涼的語氣像一細細的線，纏繞上了心頭。

一個明紫的子從一旁走出來，是煙花巷的花魁柳雙雙。

九年前那場大火之後，千音閣便失去了林偃月的消息，直到七年前才發現林偃月出現在了西洲城的煙花巷。西洲城屬於碧霄宮的控制範圍，於是他們便在煙花巷設立千音閣的暗樁，以便保護林偃月，又派了很多人守在林偃月的邊，柳雙雙便是其中之一。

柳雙雙對喬貫華施禮，然後跟在林偃月後走上樓去。

柳雙雙走上閣樓的最上面一層，就見林偃月依舊站在那片被月照亮的區域裏，覆眼的白紗已經取下，正看著遠方出神。

柳雙雙的目落在林偃月上，有片刻的失神，柳雙雙向來自詡貌，也不能不承認面前的子很——

一襲月白的長直到腳踝，月般白皙明的，月般清冽疏淡的眼神，上唯一不同的，便是那直垂到腰下的烏黑長發，襯出月華般的一個人——當真是人如其名。

柳雙雙進千音閣比較晚，並沒有見過九年前的林偃月，來到煙花巷后，一直不能將眼前這個麗的子和傳說重疊在一起。

為億萬人殺千萬人是大俠，為三兩人殺千萬人是魔鬼——這是江湖的邏輯。

所以，在江湖傳說中，顧檐梅和林偃月的定義，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據說，顧檐梅常穿一丹霞紅，手中長劍過，橫遍野、流川。顧檐梅殺人時，林偃月就會一白坐在高閣之上，指尖琴音奏響，是佛家聖音，卻在頃刻間濺三丈、不留活口。

不過，好在柳雙雙從來都不相信傳說。或者說，從進千音閣開始，就再也不相信傳說。

柳雙雙走到林偃月的後，道：「屬下見過月使。」

月使，千音閣的月使。時隔多年聽到這個稱呼，林偃月的角慢慢勾出一個笑容，似有若無，卻什麼都沒有說，依舊看著閣樓外的夜，那裏燈火璀璨，竹之聲裊裊不絕，一片歌舞昇平的太平景象。

林偃月轉過去，沿著迴廊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可是，林偃月走進房間沒幾步，突然覺得一陣頭暈，虛浮，立刻意識到房間被人下了迷香，只是無無味，走進來時才沒有察覺。

林偃月本能地扶住柱子，了一聲：「來人……」林偃月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得只剩下一線，在空的室飄一飄，似乎還不曾傳出珠簾就散去了，竟然連站在走廊外的柳雙雙都沒有聽到。下一刻，林偃月已經失去了意識，不由自主地向地上倒去。

就在林偃月的就要及地面的瞬間，突然有一隻手過來，攬住了的腰。那人將林偃月打橫抱起來，徑直朝著側蔽的樓梯走去，影幾閃，轉瞬就已經消失在樓梯間。

房間外的迴廊上，柳雙雙還和方才一樣站著，似乎並不知道房間發生的一切。過了片刻，柳雙雙沒有轉離開，反而向林偃月的房間走去了。

房間燭火搖曳，珠簾微盪，卻早已空無一人。

柳雙雙像是沒有聞到迷香一樣，徑直走進了房間，將靠在門邊的柱子上，然後微微仰起臉，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下一刻便著柱子地倒了下去。

就在此時，閣樓外燈火通明的前院，瞬間陷了一片黑暗之中，像是瑩白的絹布上突然被拓了一塊墨跡。隨後，立刻傳來幾聲驚恐的尖，其間夾雜著刀劍相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