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晨微明。

燈火迷離的浮華喧囂退卻之後，西州城裊裊炊煙飄，顯得格外寧靜悠然。昨日還是溫暖明的早春天氣，下半夜卻突然稀稀疏疏地下起了雪，此刻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

一輛青馬車從城東駛出，沿著大道向東行去，在積雪上拖出長長的車轍。

馬車坐了兩個人。

靠右側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年，一張臉生得極為清秀乾淨，眉目間出些許跳和孩子氣，正懶洋洋地將手肘撐在小矮幾上，一極淺的水綠衫，貝錦紋樣閃著含蓄斂的碎。

年旁邊，有個白子正閉眼靠在車壁上，如墨青垂下來遮住大半張臉，只能看到消瘦尖俏的下和略顯蒼白的。這子，正是昨晚被人劫走的林偃月。

那年端詳了林偃月片刻，突然出手來，三指尖搭在林偃月的腕脈上，過了很久才鬆開手，輕聲說了一句：「果真是，紅薄命。」

林偃月迷迷糊糊醒來，待看清車的形，這才想起來昨夜自己本是暈倒在了煙花巷，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輛馬車裏。昨晚那迷香的作用似乎還殘留在，全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力更是半分也使不出來。

很快，林偃月聽到旁響起一道輕快而愉悅的聲音：「醒了？」

林偃月沒有說話，只是手抱住了手臂。九年前那場大火之後，林偃月離開千音閣，最後昏倒在雪地里凍傷了子，從那以後就變得格外畏寒。此刻衫穿得單薄，只覺得寒意從四周直竄進，全上下都彷彿結了冰。

年見林偃月沒說話，也未生氣，打開車窗，興緻地道：「你看，那邊嶺上有個亭子，檐下的白梅開得極好，要不我們一起去賞梅吧？」

林偃月聽罷，心頭突地一跳，臉瞬間蒼白起來。「檐下的白梅」幾個字被那年有意無意地加重，聽在林偃月耳中分明就是「檐梅」二字，頓時心像是在油鍋里滾過，疼得滋滋有聲。

林偃月一把抓住年的手腕，聲音嘶啞急切，又帶著慌無措，每個音都似乎在抖：「你是誰？你知道什麼？」

林偃月神突然激，全然不復方才冷淡從容的模樣，也不知那年是不是被嚇到了，並沒有回答的問題。

就在馬車陷沉默時，林偃月突然聽到車外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後傳來幾道整齊的聲音：「見過堂主。」

馬車停下，車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年的臉上焦急之頓顯，急忙手點了林偃月的道，然後掀開車簾走了出去。

林偃月察覺那年的力似乎很弱，雖然點了正確的道，卻並未讓暈倒，只讓子發麻，不能也不能說話。

很快，車外傳來方才那年的聲音：「白雪，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然後，另一道聲音響起：「一切順利，有點擔心你一個人，所以就趕過來了。」聽起來是個年男子，聲音有略微的低沉，卻是恰到好，給人一種十分溫暖的覺。

林偃月聽著外面的靜，將「堂主」和「白雪」兩個詞在心裏琢磨，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長桑谷右堂堂主——蕭白雪。

林偃月雖然不再關心江湖事，但畢竟待在消息靈通的煙花之地，還是聽說過一些關於蕭白雪的傳聞，況且蕭白雪此人實在是很有名。

長桑谷據說是扁鵲之師、戰國神醫長桑君的後人，歷任谷主皆是當世神醫，而長桑谷地南疆的西南角上，素來不涉江湖紛爭，只管治病救人，經營著南疆七以上的醫館和藥材生意，是以被江湖敬重，輕易不敢得罪。

蕭白雪雖然掛名右堂堂主，實則長桑谷一應決策皆出其手，乃是長桑谷真正的當家人。但是蕭白雪的有名，卻不僅僅是因為此人的份。

蕭白雪掌管長桑谷的這些年，南疆每有疫病發生，總會親率谷中弟子前去。幾年前的浦州瘟疫，疫開始不到半個月就死了一萬人，為了防止疫蔓延，朝廷出兵封鎖州的各大要道，打算任憑州十萬百姓自生自滅。後來，是蕭白雪帶谷中弟子翻越數道峽谷，悄悄進州，又研究出藥方，帶領居民煉藥救人，這才救了州數萬人的命。只是，蕭白雪自己卻染疫病差點死去，而他帶去的幾十個谷中弟子，最後離開時已經只剩下了三人。州瘟疫之後，蕭白雪之名傳遍南疆，世皆稱其佛眼佛心。

自此，蕭白雪便得了一個稱號——「清聖」。以「聖」稱之，又加「清」字，以贊其清風高節、冰壺秋水。南疆百年以，從無一人得到此等稱號，足見江湖對其讚譽之盛。

林偃月心中疑，不知蕭白雪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但也來不及細想，只能先去聽馬車外的對話。

蕭白雪的語調十分溫：「你不是說自己先去西洲城玩嗎？在城外做什麼？昨晚下了雪，外面冷，到馬車裏再說吧。」

年道：「呃……」

「白及，怎麼了？」蕭白雪的聲音帶著疑。

「哥哥……」年綿綿的語聲拖長了，像小孩子一般，尾音聲調上揚，是撒的語氣。

蕭白雪問道：「車裏有人？」

年道：「嗯，半路從一群人手裏救了個姑娘，等一下就送回去。」

蕭白雪的語氣有些無奈，卻滿是寵溺：「白及，撒謊的時候，不要眨眼睛。」

林偃月本以為，是這個年將自己從煙花巷中劫持了出來，但此時聽著二人的對話，又想起來年連點都不太練的蹩腳武功，又有些不確定起來。

林偃月聽到車外傳來腳步聲，踩過枯黃的樹葉和薄薄的積雪，最後停在了車門口。然後車簾被掀開，強烈的線撲面而來，猛地進林偃月的眼睛裏。

林偃月被點了道彈不得，連閉上眼睛都不行，再加上本就有眼疾，只覺得面前白晃晃的一片，眼睛刺痛難忍，下一刻眼淚已經簌簌地滾落下來。

林偃月本能地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可是站在車門口的蕭白雪卻遲遲不見作，既不進來也不放下車簾，就那樣站在門口。

林偃月想，大概不管是誰，一掀簾子就見一個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睜大眼睛，淚流滿面，不愣住都不行。

片刻后，蕭白雪似乎終於察覺了的反常，進車，然後手解開了的道。

林偃月閉上眼睛，眼眶中蓄著的眼淚再次滾落下來，簡單解釋了一句道：「我有眼疾，見不得強。」

蕭白雪的聲音比方才多了幾分低啞：「抱歉……」

林偃月用左手掩住眼睛，右手向蕭白雪，道：「有帕子嗎？」匆忙被劫出來，林偃月上什麼也沒有帶。

指尖傳來的和淡淡的溫暖，林偃月將帕子拿過來，拭去臉上和眼角的淚水，然後將手裏的帕子遞迴去，道：「抱歉，弄髒了，你扔了吧。」

林偃月重新睜開眼，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蕭白雪。

白玉冠束髮，玉冠下的臉也如玉雕琢一般，清雅絕俗，如冰如雪。上一襲白狐裘披風，披風裏面亦是白的錦袍，墨綠的腰帶和袖口點破單調的，上面約綉了的雲紋，雅緻得毫不張揚。

謙謙君子，溫其如玉。瑤木瓊枝，絕世無雙。

林偃月看著面前的蕭白雪，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白梅一般的年。若顧檐梅可以活到這個年紀，想必也會是同樣的驚艷天下吧。

「如果顧檐梅還活著」這樣的想法，林偃月還只開了個頭，就自我否定了。

素來清醒，而清醒的人不容易欺騙自己，知道顧檐梅已經死了，死在的面前。

哪怕那一刻顧檐梅沒有死，他也不可能活下去。

因為，他用餘生換了一年，而那時已經是一年的尾聲。